罗浮春置若罔闻,死死盯着封如故,等他辩解,等他回头,哪怕是骂自己一句。
但封如故只是在稍稍驻足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罗浮春吸了吸鼻子,快速擦掉眼泪,回身在桑落久身边蹲下,握紧了他从床边垂下的手。
熊熊心火燃尽了之后,只剩下缕缕青烟。
他木然地望着桑落久被干涸的鲜血染成赭色的侧脸,木然地为师弟许着心愿。
至于离开的那个人如何,他管不着了。
封如故在院子里伫立片刻。
他的骨头从今天入睡前就很疼,所以应该是要下雨了。
这些年来,只要风变潮了,他就骨头疼,比专门卜课晴雨的道士算得都准。
……他才二十八岁,就有了风湿症。
封如故缓慢活动着肩膀,眼望着天际被乌云模糊了的高月,表情看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只能看得出,他五官很是明艳,不逊于漆云下的冷月。
渐渐的,这明艳上覆盖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狞厉。
毫无预兆地,他骤然腾身而起,双足踏风,几步行至五十尺开外,抬手从高树之上揪下一个人来!
那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抗,脑袋便被封如故一把捏住。
封如故甚至在他抬眼的间隙冲他笑了一下。
下一刻,咔嚓一声,封如故径直扭断了他的颈骨!
百尺开外,另一道青色的人影见状,唬得肝胆俱裂。
他未曾想到,封如故刚才在院中的放松,竟是在做杀人的预演了!
他知道,自己若不逃,下一个被一把扭断脖子的,便是他自己!
孰料,他刚奔出两步,便觉脑后一凉。
封如故手持“明日”,用剑鞘顶上了他的脑袋。
然而,仅仅是剑鞘而已,就逼得那人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封如故连看他也懒得看上一眼,只低头看了一眼被桑落久鲜血染污的手掌。
封如故问来人:“刚才,你看见了吗?”
那人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封如故:“你可以说话的。”
那人含糊地:“嗯。”
封如故:“看清了吗?”
那人:“……嗯。”
“他是你的同伴。”封如故问,“你也想死吗?”
那人不说话了。
封如故:“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不语。
封如故:“谁派你们来杀我徒儿?”
那人仍是不语。
封如故把剑鞘从他的后脑移动到他的后心,发力怼了怼,像是一个暧昧的调戏动作。
来人身上却渐渐渗出大片冷汗来。
他们一前一后,立于潮气涌动的河边。
四周全然无人,寂静如死。
空气里浮着一股淡淡的雨味儿。
天际滚过的雷声,闷得像是碾着人的心过去了似的。
封如故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会跟过来吗?”
“我得谢谢落久。落久知道,你们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待他,既要劫财,还要害命。如今财没劫成,必然要亲眼确定他死了,才肯安心。”
“他若是选择返回风陵,你们顾忌风陵守戍森严,自是不会跟过去。”
“但是,如果他回到梅花镇,你们就有胆子跟过来了。”
“果不其然……”
封如故说话很慢,一句递一句的,剑鞘则随意在他背后游移。
来人发着抖,胸膛剧烈起伏,却仍是不发一语。
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乃是绝密。
师父当年救自己一命,自己理当报恩,不应为着一条命,出卖师门。
此外,他还发现了一点怪异,只在心底记下,不敢多言,只敢在心底狂喜。
封如故干脆利落地杀了他的同伴,若想得知更多消息,就只能留着自己的性命。
若是他有机会活着逃出此地,或是师父派人来杀自己,那他便能将封如故身有魔气的事情说出去,师父心心念念的大业,就有了成真的机会了!
封如故在后注视着他的后脑勺,感兴趣地夹起眉毛,似乎是在思索这颗脑袋里转着什么样的思想。
但不过几瞬,他便失去了兴趣,指尖对准了那人的膝盖,向上一挑。
他的膝骨,刹那寸碎!
来人的惨叫声被封如故及时用剑鞘堵回了嘴里。
封如故反手扶住捣进他口中的剑鞘,随来人一起慢慢蹲下,用一种很是体谅他的语气说:“我打断你一条腿,是因为我很欣赏你,欣赏你的骨气。”
来人咬住剑鞘,牙根发软,瑟然不已,总算想起了封如故那“道邪”的称号。
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讲道理、毫无仁义、任性妄为的邪人!
然而,不等来人感到惶恐,封如故便亲热地在他耳边问他:“知道我为什么直接杀了他,却偏偏留下你的性命?”
来人做了好几个连续的吞咽动作。
冰冷的剑鞘直戳进了他的喉咙里去,惹得他想呕。
封如故很快把剑鞘从他口中收了回来。
他一边在来人肩上蹭着沾了口水的鞘端,一边给了来人理由:“……因为我要留一个人,去跟派你来的人传句话。”
来人一怔,心中乍然狂喜,脱口问道:“……什么话?”
封如故说:“你要记好,要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他:他伤我徒儿,今日之帐,总有结清的一日。请他安坐高堂,待封二前去讨债。”
封如故说:“来,重复一遍。”
事关性命,来人自是没有任何异议,点头不迭,并乖乖复述一遍。
封如故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竟当真放开了他:“去吧。”
来人不敢耽搁,生怕封如故改了心思,一瘸一拐地往前奔了两步。
接着,他的身躯顿住了。
他的口鼻眼一齐漾出血来。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被穿出一枚血洞的胸口。
——封如故甚至不曾拔剑。
他只用剑鞘,便自后洞穿了那人的心脏。
封如故的刀鞘缓缓从创口处拔出时,血也跟着滔滔地涌了出来。
封如故看着眼前缓缓倒下的人,说:“……我说,留一个人传话,又不是说留一个活口。”
“记住我要你转达的话啊。”封如故蹲下身,拄剑望着他逐渐失去生机的眼睛,“他应该不久后就会去找你了。”
说话间,豆大的、雪白的雨点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那人睁大了眼睛。
在临死前,他似是看到了幻觉。
在封如故的缥色衣衫之内,有两朵妖异的红莲,在他身上张扬地吐开了蕊,像是有一把火,把封如故的半个身体都烧得明亮起来。
待那人死透,封如故把两具尸体摸了个遍。
两个人身上很干净,没找到任何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封如故也没有多沮丧,借了一辆在路边停靠的废板车,把这两具尸体抛上去,把拉车的麻绳挂在自己肩上,咯吱咯吱地把人运回了二进小院外。
自从三朵花开过后,花开的速度就不再讲道理。
他需得学会俭省。
雨的落势一旦开了个头,便不再收敛,落得又大又快又急,连续砸在封如故肩上,砸得他肩膀直往下沉。
封如故把尸体在院里停靠好,利用死人的衣物擦净“明日”上的血,又就着一天大雨,把手洗净,将剑收好,才往里院走去。
穿过被豪雨打得零落一地的落红,穿过被打得垮了一半的葡萄架,封如故在雨中站定了。
他的房门紧闭着。
内里晃着重重灯影,檐下站着罗浮春。
雨下得太大,天地间呈现出统一的雪白,让人分不清落下的是雨还是雪。
封如故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但还是努力和罗浮春对上视线。
封如故一直是骄傲的,不屑于同任何人解释他做事的缘由,因为总归是有他的缘由的。
他疯他的,向来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但面对罗浮春冷淡的视线,他的心有点疼。
他沉了沉气,有些笨拙地解释:“有两个伤了落久的人在外面,我把他们结果了。”
“嗯。”罗浮春低声说,“三钗师叔刚才跟我说过,有人跟着他回来了。”
见他如此说,封如故便以为解释通了,前进两步:“落久如何了?”
罗浮春冷冷道:“落久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封如故步伐一停。
看他态度,封如故自知是解释失败了。
既是失败,他也不再试图补救些什么,径直抬步上了石阶:“……我进去看看。”
孰料,罗浮春当胸击他一掌,逼得他倒退数步,险些栽倒在漫天大雨中。
“你别进去了。”罗浮春道,“他需要休息,不需外人打扰。”
封如故看了看被罗浮春打中的地方,再抬头看他,发出的声音被大雨稀释,低得像是耳语:“我是他师父。”
“‘师父’?”罗浮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师父’!”
大雨滂沱间,罗浮春的声声质问,痛切至极。
“抓住那两人,谁人不可?”
“我可以去,三钗叔叔可以去。你不是说你是落久的师父吗?落久重伤,正是需要你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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