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内,小殿下笑得一脸无邪,指着那市井中的嬉戏图,又问起空手夺刃的表演是否属实。那名青年男子,大隋朝新晋的准驸马爷,王青霄,眉飞色舞,盎然指点那幅画卷。浑似手把手教导在家幼弟幼妹一般。谈到兴致浓处,不觉放开小殿下,退后几步,竟亲自当场演示起来。
“殿下,你瞧仔细了,这空手夺刃啊……首先要抬臂格挡,抵住敌人下颌,然后左手虚晃一招,探入敌人怀中,自对方手中夺过兵刃。要诀在于快,一定要极快,让对方反应不过来!”
小殿下好奇地扬起小脸,双手背后踱步,陀螺似的围着王青霄打转。“来来来,你将我当作那与你对敌之人,演习一下。”
“那可不行,”王青霄失笑。“殿下你才到臣的腰腹之间……”
他突然顿住,习武者的警觉令他此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倏然抬头,双目如电,射向韶华宫外多出来的一人。
韶华宫外,娑婆沙华遍垂花枝。枝条垂落,一个白衣道人静静立在那里,垂首低眉,面目藏在法术之后,若隐若现。
不知已立了多久。
第19章 荏苒
王青霄收住笑容,静静打量娑婆沙华林下的白衣道人。王青霄乃诸侯袭爵长子,出生西南王府,自幼对敢于擅闯他领地的同性强者,都保持了高度警觉。
而此人不声不响,入深宫如同闲庭漫步。除了那位据说远行月余的国师大弟子崖涘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身侧的小殿下也随着王青霄一道回头。一转眼,见到了崖涘,立刻发出欢快的叫声,如乳燕投林般欢快地朝殿外飞奔而来。
“殿下……”王青霄吃了一惊,伸手拦之不及。只得随后尾随而至。
小殿下双手提着裙角,广袖在奔跑中翻飞如彩色蝶翼,细腰后束就的两条雪色飘带轻快地上下翻飞。
“崖涘!崖涘你终于回来了!”
小殿下的欢呼声清脆又软糯,扬起小脸,眉目精致的仿若天地间第一支笔亲自描摹绘就。让人一眼望见,就觉得口鼻间异香扑鼻。
又仿佛扑面而来一大口从雪山下传来的清新空气,百鸟齐齐展翅翔舞,令见者神魂皆为之一荡。
这样的眉眼,不是那个凡尘里高傲的皇子殿下,而是隐隐绰绰,与崖涘记忆中天宫紫昙华林中醉卧优昙花丛的故人,一瞬间重合。
凤凰儿,独一无二,绝色无双。
崖涘垂目,声音微有些不稳。“殿下……”他广袖下的手,攥紧了优昙花,鼻间仿佛又嗅到了九嶷山那场铺天盖地的留仙醉化作的细雨绵绵。
随即嘭地一声。
怀中又软又香。体香幽沉,是万中无一的沉水香。
七岁的小殿下竟张开双臂,径直扑入崖涘怀抱中。两只稚嫩的小手紧紧抱住了他。脸扑在他怀里,蹭了蹭。
那一瞬间,崖涘身形微晃。
“崖涘……”小殿下的声线突然有些哽咽。“你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这次离开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崖涘淡淡苦笑道,垂目注视他。
却始终不曾展开双臂回抱。
他不敢。亦不能。
有些事情,自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无论他有多不甘心,也只能远远地,抽身而出,如此才能更好地护着他。
崖涘眼眸幽深,白玉柄麈尾握在手里,修长指节青白如玉。
王青霄落后一步赶至,见到眼前情形,不由微微一顿。投向崖涘的目光审视而又疏离。
“西南王府世子,王某青霄,见过崖涘道长。”话语也客套的很。
崖涘微微一撩白玉柄麈尾,清冷道:“驸马爷,幸会!”
王青霄:……
王青霄觉得有点塞牙缝,这个称呼令他陡然多了几分尴尬。他仰天一笑,随口打了个哈哈。虽然他与小殿下的婚约彼此心知肚明是出于权宜之计,只是眼下殿下只有七岁,还是个孩童,而他已然成年。
这驸马爷的身份,还真是,让人牙疼啊!
小殿下却浑然不觉两个大人之间的波涛暗涌。他扯了扯崖涘的腰带,语气依恋道:“崖涘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会很担心你,怕你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了。”
崖涘闻言,只得再次苦笑。“不会的。贫道乃是殿下的教读,怎敢自行辞去。”
“可是你是修仙者啊!”小殿下依然有些恋恋,明亮的丹凤眼中略显黯然。“他们都说,修仙者寿命长达三五百年,甚或千年以上,我们凡人不过是你们这些仙人漫长生命中的过客罢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崖涘索性将手中所执优昙花递到小殿下手里,就着递花的动作,顺势大手包住小手,牵起小殿下,口中淡淡道:“凡人仙者,皆是天地孕育。殿下不可妄自菲薄。”
小殿下闷闷不乐。只顺从地接过优昙花,目光瞬间被吸引,启唇喃喃道:“……奇怪,这花儿我竟似见过一般。这便是九嶷山的优昙花吗?”
——这不是九嶷山的优昙,而是来自紫昙华林的优昙故踪。
崖涘心内默默答道。
面上他依然淡淡。“是啊,贫道自九嶷山后山采摘的。”
王青霄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冷不丁道:“这花儿,据说是仙界之花,三千年才开一次?”
“此时恰逢花开。”崖涘不慌不忙道,垂目追逐小殿下面上的欢乐神色,唇边不觉也染上了一丝笑容。可惜隐藏于法术后,世人无法窥见。
崖涘牵着小殿下的手,站在娑婆沙华林下与王青霄对话。大多数时候,两个大人话都很少,只有小殿下欢快地问东问西。崖涘都一一耐心解答,然后见小殿下问起市井中趣事,他便默然不语,听任王青霄眉飞色舞地与小殿下解说。
时光荏苒,日子流水一样的过。
几个月后,国师太丙道人苏醒,接过崖涘自仙阁带回的消息,冷嗤了一声。道,那仙阁颓不是个东西!剑阁举派飞升,九嶷山就剩下老道我一人孤苦伶仃守着个徒弟,仙阁便蹬鼻子上脸,行事做派越发不上道了!
崖涘默默听他倒了一肚皮牢骚。
对于如何应对仙阁安排崖涘暗杀新任准驸马王青霄一事,师徒二人皆一筹莫展。只得一拖再拖。
“若实在躲不过,大不了你我师徒二人扛着那小殿下私奔吧!”太丙心中仍记着那位小殿下是自家爱徒看上的人。他虽不懂情爱,却很护短。自家山门瞧上的媳妇儿,不能白便宜了仙阁。
“能跑去哪里?”崖涘不由得苦笑。
“天大地方……”太丙嘟囔道,却也知道如今仙阁势大,自己又损失了大半修为。如今崖涘修为只能达到金丹期大圆满,要突破金丹期,顺利结婴,实属不易。“你那道心,”太丙踟蹰,用拂尘柄挠了挠头皮,似乎颇觉得不好意思。“如今可稳了没?”
“尚可。”崖涘垂眸,含糊其辞。
太丙于是一颗心又偏了,专注研究如何配置稳住道心的药方。他从前便爱倒腾这些瓶瓶罐罐,对配置药剂颇为拿手。若不是当时九嶷山众人飞升在即,前任九嶷山掌门严令他不得再不务正业,在众人离开前务必将织梦法阵研习至第九重,他也不至于丢下最爱的小乐趣五百多年。
太丙道人一头扎入药剂的研习中,从此沉醉不知此间年月。
凡尘俗世,众人的日子流水般一天天的过。
崖涘始终没有对王青霄下手。
一个月后,大隋深宫一夜暴雪凤华帝君血脉苏醒一事,终于辗转泄露了出去。门中也养着一位化神期大能的百花门率先找上了仙阁。
双方大打出手,化神以下,死伤无数。
大战陆陆续续,持续了两年多。直到仙阁与百花门两派的护山大阵皆损毁了十之七八,灵石耗损无数。眼见着再打下去,众弟子就要出去托钵乞食了,双方这才不甘不愿地签下了休战书。
据说百花门众人临走之时,忿忿然留下一句话,道仙阁置天下道义于不顾,擅自将神降之女现世血脉觉醒的消息按下,乃是居心叵测,妄图将凤华帝君骨血私吞,只留给仙阁众人飞升。让修仙界其余诸派皆为仙阁做嫁衣裳。
仙阁百口莫辩。
原本致力于围剿凤华骨血的修仙门派势力立时分崩离析,其余诸派多有避开仙阁私自结盟的。仙阁焦头烂额,一连几年,仙阁弟子只要下了山,便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最可气的是,仙阁弟子挨了打,消息传出后,更是“仙阁有难,八方点赞”。再无一派肯伸出援手。
原本已隐隐然有了上古宗门之首迹象的仙阁,陷入困局。几年内,竟也无暇顾及崖涘这颗小小的棋子的动向。
大隋深宫内,娑婆沙华遍植处,小殿下不知不觉已长至十一岁。王青霄便一直滞留在西京,此时已为自个儿修了一座府邸。时不时地,王青霄便进宫陪伴小殿下闲话。隋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置一词。
但是,小殿下却从未被允许出过宫。就连骑射一课,也停了许久。
原因无他,只因小殿下的病越来越严重,常常正与人说着话,突然间便脸色一冷,口称孤,要伸手扯下裙装钗环。
隋帝对此头疼不已。幸好准驸马王青霄颇为大度,对此毫无芥蒂。有几次恰好撞见,都好言好语地将人哄住了。一次小殿下发飙,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劝解,暴怒之下竟从墙上抽出三尺青锋宝剑,硬着将王青霄赶出门外。
王青霄也只是唯唯。
面对娇软的小殿下,王青霄语笑宠溺无所顾忌。若小殿下翻脸自称皇子,王青霄则唯唯诺诺,行军礼,一脸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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