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三千年前,他仓惶逃出黑海炼狱。帝尊崖涘亲手持灭天剑,斩断缚仙索,劈开万千锁链,推他入南天门。身后是浩荡天火,一剑光寒。
那一日,崖涘对他道,凤华,你走吧!吾只放你这一次!若你还能活着回来,到时候吾将一切都说与你听。
再后来,他淌入地府三途河,一瓢一瓢地自河水中打捞亡灵残魂,捧着那抹好不容易寻到的朱雀残魂,欣喜若狂地冲入轮回井。
再后来,他以凤华之名,在下界人来熙往的街市与南冥相逢。
再后来,他以凤华之名,伪作女子,做了南冥的开国元后,陪这得了朱雀偶身与一抹残魂的南冥,一道老死在红尘,葬于下界大隋朝的皇陵之中。
在棺盖合上的一瞬间,他那时心中只觉得安然。灵柩上开出了繁花,他与投生为南冥的朱雀,头挨着头,并肩躺在同一个棺材内。
再后来,十年前,他以凤凰真魂在下界红尘内被灵胎儿崖涘唤醒,彻底醒觉于这具名叫南广和的少年体内。
自此后,凤华帝君彻底湮灭于此方天地。他是凤华,又不是凤华。他有着一切有关凤华的记忆,却又生出了独属于南广和的脾性。
可是无论体内的是凤华还是南广和,他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一日,他与崖涘终于走到了这场结局。
如今隔了数十万年光阴,帝尊崖涘于星魂溃散之际,以最后的残像,唤出了他于此方世界得到的最初的名字。
……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与崖涘相逢于黑色海滩边,崖涘一身白衣,含笑问他,吾唤崖涘,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老祖说,我可以叫做凤凰儿。
……如此,吾送你一个名字可好?
……是什么名字?你且说来听听,若好,吾便收下了。
……凤华,凤凰之身,华彩无双。从此后,吾便唤你作凤华可好?
……唔,这名字还不错。
他与他当时的对话仍袅袅在耳,相隔数十万年,隔着生死两岸边,崖涘终于还是唤了他最初的名。
他送与他的名。
黄浊浪潮如血翻涌,惊动了天与地,依稀仍有一颗五色琉璃心闪烁于其中。他终是诛杀了他的一颗心。却也因了他的一颗心,他堕入黄泉至深处。
这世间纷纷扰扰,却只有南广和知晓,那一日于这一场惨烈的结局中,帝尊崖涘并未完全死去。这枚偷吃了他一颗五色琉璃心的旧精魂,弃了这束缚了他生死数十万年的天地,跌落神坛后……独自跃下九霄,去了最深最暗的角落。
以身化忘川。
第135章 爱侣1
那一日, 南广和独自立在云霄,手抖的几乎握不住那把漆黑无光的无名剑。有大蓬无尽的光自天穹极深远处投入他头顶,烈焰一般, 暴虐地灌入他体内。
三十三天, 一时间竟无一人可睁开双眼。
耳旁静水流深, 汹涌地奔入下界,直至地心最深处。天空与大地上的雨水磅礴汇聚于一处。
南广和只觉得身处于一场磅礴暴雨。无处可逃。
脚下是雨水, 身上是雨水,发丝眉间甚至于眼眸内都是淋漓暴雨。
他于雨水中仰头,长眉湿漉漉的, 飞扬入鬓。灭天剑倒卧在云层中, 剑尖上仍残留着一缕乳白色的神血。那缕来自帝尊崖涘的乳白色神血,天生带有馥郁的优昙花香,此刻浸泡于雨水中, 亦始终凝结不散。
如一段乳白色的香木, 浮浮沉沉,随水波而上下晃动, 却始终不会消散或被稀释。
南广和从发丝到青翠色纱裤都浸染于无尽光芒中, 指尖在强光中虚化成一片掠影, 几次穿过海流中的那一缕乳白色神血,都拈不起来。
到得最后,于大片强光中, 南广和单膝跪地。
无人知晓那一日于旧神陨、新神诞生的金光柱中, 新神广和帝尊究竟见到了什么,又说了些什么, 究竟是如何与天道确立了新的法则……当时三十三天众多追随者与一众旧时仙帝们都惶惑地停下战斗,于忘川水倾泻而下时便纷纷涌来, 却都不能突破光束。
帝尊崖涘神陨之际,这冲天而起的光束覆盖四方世界。帝尊生前那支白玉柄麈尾所化的高山于一瞬间化作齑粉,沸沸扬扬,散做了烟尘。
“咳咳,咳!”叶慕辰猝不及防叫砂石迷了一眼,墨青色长发染了点点霜白,呛咳着走出这座幻化出来的山。他大步流星走出后便立即升入云头,手持丈余长的黑刀,玄衣猎猎。
那一日,叶慕辰直从三十三天一层层找到了南天门,循着那无尽的光芒所在处,脚下淌过碧绿与黄赤色相间的海流,一步步走到他的殿下身边。
强光隔断了他的视线,只能约略见到光束中有一个虚影,单膝跪地,手中执着一把漆黑无光的剑,青丝遮住了脸庞,看不清南广和的表情。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叶慕辰的心脏,令他一瞬间揪的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在浩荡长风中滞涨不前。常年手执刀戈身居上位的直觉告诉他,就是于这一刻起,有些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家的小殿下,再不是那个娇娇的爱哭爱揉他袖子又爱胡乱发脾气的小少年,也不再是脚踏青云率领他们直闯南天门的朱红色长衣仙君。
光束中那个少年单膝跪在地上,淡色唇瓣不断翕合,在轻声念祷着什么。青丝长垂于云层中,与黄赤色的血一样的水流交缠在一处。丹凤眼儿低垂,朱红色长衣上遍布金色烈焰。是一幅灼灼燃烧的画卷,又似一卷永不肯睡去的美梦。
叶慕辰屏住呼吸,一声不吭地手按长刀守护于光界之外,犹如守护着他的十万年岁月。
直至这诸天仙君都渐次汇聚,直至此方天地中的忘川水终于尽数归入地府,直至金乌鸟儿爬上扶桑树,一声激越的鸣唱唤来了烈日骄阳。
直至重塑完成的月华宫中流泻出温柔月色,直至那一阴一阳的符号完全地呈现并悬挂于青天之上……
那似乎绵延永不止歇的强光灌顶终于渐渐到了尾声。
于三十三天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南广和缓慢地立起身,动作利落,朱红色长衣在云水中撩动一地华美涟漪。
“帝君……”叶慕辰上前一步,口中嗫嚅,却终于停在那里,再也不敢如从前那般凑过去抱住那人。
心口隐约有什么,揪的疼。令他不能呼吸。
叶慕辰历来都知道,于上界仙帝们而言,凤凰是个奇异的存在。他本不属于此方天地,却于洪荒年间闯入鸿钧老祖座下,并得到老祖亲口一诺,从此可高居三十三天,无论此方天地如何变迁,凤凰都始终据有一席之地。
直到上任帝尊崖涘登顶后,凤凰游走于三十三天的每个角落,放浪形骸,却从无一人敢去帝尊面前告状。哪怕那头凤凰再肆虐,都无人敢去说,只因众人都知晓凤凰与帝尊也是数十万年的旧友。
三十三天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无论谁见到凤帝,都得停下来主动行礼。如果实在没逃掉,被这位凤帝捉住了小手,便只能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任由其摸遍全身,不得有丝毫抵抗。只因那时,众人也都知晓,这位凤帝简在帝心,那位帝尊待凤帝的不同处,所有人都看在眼底,艳羡不已,却又嫉妒不来。
前世今生,历经十万年光阴,于叶慕辰而言,凤凰真正距离他最近的时日,莫过于下界红尘中那短暂的数十年厮混。然而眨眼间,他们便匆匆杀入天界,重新回到了这个等级森严两人犹若银河之遥的三十三天外。
又是这座南天门。
他们自南天门并肩杀上来,然后,此刻于南天门外,在一地流淌的烈焰与赤水中,南广和得到了此方天道的认可,得无上法力,登上至高尊位。
他再不是他怀中那个人了。
叶慕辰抿紧唇,刷地一声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前,低下头颅沉声地唤了一句。“参见帝尊!”
声音沉郁,却唤醒了尚沉浸于极度震惊与惶惑的三十三天诸仙人。
众多鸟族将军率先反应过来,纷纷围聚于叶慕辰身后,刷地排开队形,皆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胸口,口中齐齐称道:“末将参见帝尊!”
“参见帝尊!”
“帝尊!”
三十三天其他帝君们纷纷环视四周,最后目光凝聚于仍静静垂眸站立于光束中的南广和,终于有人先走出一步,行至叶慕辰等人身侧,躬身行礼。“恭贺帝尊得获尊位,得此方天地造化大功德,可与此处天地同寿!”
南广和垂眸,淡色唇瓣微张,神色莫测难辨。“如此,尔等可愿尊吾为神?”
“愿!”
“吾等愿意!”
“恭贺帝尊得获神位!”
耳边祝贺声纷纷,一句句,都极清雅,辞藻华丽。
南广和再次垂眸而笑,手拄无名剑,笑得格外莫测。语声中仿若有繁花次第开,又犹如山间林下有流水淙淙。
“如此,尔等便跪下吧!”
众仙帝皆震惊地抬眸望向他。
南广和又重复了一声。“跪下!”
语词清冽。
淡漠至无情。
众仙帝嗫嚅,环顾早已纷纷跪了一地的原极情道众生,眼中皆有惶恐。却无一人肯跪。
开玩笑?!
从前即便那位崖涘帝尊登顶之后,也从未强命他们以君臣礼跪拜,只是命他们各居一重天。无事时,众仙帝各居于自家宫殿,呼仆使婢,身后成批臣属,殿外有大片子民,日子过得好不逍遥自在!
如今这位凤凰不过刚刚得到了天地认可,可居于此方天地那独一无二的神位,凭什么便要他们如极情道那起子没骨气的众生一般,跪在地上三拜九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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