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和一双脚仿佛叫云头中的优昙花缠住了, 枝叶青蔓,绕着他的脚一路往青翠色纱裤内爬, 并不冰凉, 反倒有些细微的不可察觉的温柔意。
南广和在下界历练时, 自认平生最恨的便是仙阁众多修仙者。那些修仙者鬼祟手段层出不穷,从来没有什么斩山断流的本事,却能不断放出地府蜃虫或者通过反复勒索他的血缘亲人来要挟他。直至今日, 广和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他自认, 平生最恨的,莫过于仙阁。
然而此刻与崖涘第一次真正对决时他才意识到, 过去的数十万年间,无数次彼此喂招, 崖涘从未当真与他计较过。即便是万年前他为了朱雀奔出凤宫,加入云端战斗后,崖涘那一剑也只是将他猝不及防地斩落云头。
崖涘从未当真对他出手。
万年前那一剑虽然极锋利,却只是一剑。
如今这十几剑,连绵起来,便是一座浩荡的河山。将他困在其中,犹如身处一座牢笼。笼中是延绵不绝盛开如雪的优昙,脚下枝叶绵密地蚕食他体内真气,令他下/身如同磐石一般生了根,沉重的挪动都极难。
南广和深呼吸了一口灵气,在云端中绝色眉眼于火光中熠熠生辉,青丝撩动火焰边缘,一波三折的丹凤眼斜斜睨过来。
崖涘海水般的眸子中微微一晃,手下剑便偏了分毫。
南广和得了这个契机,立刻手中无名剑反转,压着灭天剑生生磨出了一串金色火星,随即将灭天剑压制于其下。身下那些生根发芽的优昙也终于松动了一些。
南广和喘了口气,青丝垂落耳边,迎风撩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繁花香。
“帝尊,你心中分明有情,如何还能灭的了天?”南广和冷笑,又道:“瞧你这模样,不知情的仙家还会以为你面前的是位女子。”
“呵,”崖涘一招落败,却并不见颓丧,只含笑接下了广和刻意的缓兵之计。“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只要是凤凰儿你,吾便败的心甘情愿。”
南广和本意是压制崖涘,但一招美色果真见效后,他心下又有些焦躁。“倘若当真打一场,是不是孤会输?”
他顿了顿,觉得这话说的不妥当,于是又道:“崖涘,这几十万年间你从未与我斗过法,究竟是惧怕出手太重,灭了这方小世界,还是怕我会恨着你?”
崖涘张口欲言。
广和却又打断他,皱眉道:“你从不与我打,我自认先天所学早已登峰,如今才知晓,原来你一直不肯教我历练!便连此方世界的文字,也是后来朱雀教导于我。崖涘,你究竟是怎样想的,是不是希望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如此便能久远地待在此处,好一直陪着你?”
崖涘叹息。银发下一双蓝眸格外温柔。“凤凰儿,从一开始,吾便不想与你斗。你自认不错,你本就是另一个小世界的王者,自然远胜过此方世界无数生灵。可是,”他话锋一转,又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吾是此方世界的天道,手掌生杀大权。此方世界的所有含生之属,生灭皆在吾一念之间。”
崖涘深深凝望着广和绝色无双的眉眼,像是要一直将他看入心底深处。“凤凰儿,无论你承不承认,只要吾心不肯死,不肯言败……你便永远也赢不了。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崖涘手指着缠绕至南广和腰畔的青碧色枝叶,以及那一朵朵越来越硕大丰满的优昙花,语气又似怜爱又似叹息。“凤凰儿,你瞧,这便是天界三千年一开的仙花。”
南广和顺着他目光瞧下去,蹙眉不悦道:“此方世界你是主子,这点孤早就知晓。但听你意思,为何一定要你死了,灭了,才肯放孤自由?”
南广和又再次不解地多问了一次。“崖涘,为何你我之间,一定要等你死了,才算有个结局?”
崖涘笑了笑,不答。
“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南广和持无名剑,剑尖指着崖涘胸前,却停滞于三寸外不肯刺入。他就像当年那个初生的婴儿,疑惑地问他:“就像过去那般,你做你的帝尊,我居于三十三天外随便哪个角落,彼此安安分分地消磨岁月。我不离开这方小世界,你也不必辛苦驱逐我宫中那些子民,不好吗?”
“……不好。”
这次,却是崖涘否了他。
崖涘就像与他闲话大隋昭阳年间那些过往一般,轻描淡写地道:“你与那朱雀厮混在一处,吾瞧着不喜。所以,便不好。”
南广和拧眉疑惑地将他望着。
崖涘又耐心说与他听。“凤凰儿,吾心悦你,朱雀也心悦你。那厮能舍得下脸皮,抛下第三重天的帝君位不要,整日跟随在你身后,吾嫉妒!”
崖涘含笑望着广和,说的极慢,表情平和,眸子里的神色晃动的令人瞧不分明。“只是他可以那般没脸没皮,吾却不可以。吾有帝尊神位要搏,有万千子民要看护,只能眼睁睁见他叛入极情道,一颗痴心捧到你面前,见你为了他动容。他久居三十三天,灵气日益消耗,你便为了替他寻那解救之途,迟迟滞留于此间世界。”
“……凤凰儿,吾陪伴你数十万年,你从不曾为了吾,轻言一次久留。然而万年前,朱雀沉睡,你为了他四处行走,自三十三天每位经过的小仙身上汲取灵气。你执着那些小仙的手,摸索他们全身,他们皆道是你风流,是你为老不尊……可你我都知晓,你只是在汲取他们身上的属于三十三天的灵气。”
“你将那些灵气,都尽数给了朱雀。”
“凤凰儿,吾心中嫉妒,却不能言。见你为了他堕落,见你为了他沉沦,甚至于一个个黑夜中流连于银河水中不肯离去,孤身浸泡在银河水中,借这具烈火凤身,于银河水中汲取三十三天的灵气……”
“凤凰儿,那时你心中,可曾有过半分自省?”
“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他过痴,对你忠心并且痴爱,还是因为……你也心悦他?”
“不是在下界凡尘,而是万年前……凤凰儿,那时你便已心悦他了吧?”
剑尖抵在崖涘胸前,一连串迸发的金色火星燎起崖涘一袭紫衣,在胸口开出了一簇簇金色的火花。
南广和抿唇,绝色眉眼冷冽的很,一丝表情都无。掌心中无名剑却无声轻颤,似是有不可承受之重。提不起,放不下。
崖涘却还是望着他笑。“今日你我这场战斗,你是想做与谁看呢?”
崖涘看的这样通透,言语说的这样决绝,似乎铁了心一定要将南广和钉入华表石柱上。“凤凰儿,你若当真想赢,只需一句话便能令吾败。”
崖涘含着一抹宠溺的笑,银发下蓝眸云淡风轻。
“凤凰儿,你一向知道的。若那执炬的人是你,吾便只能……兵败如山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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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帝尊4
“凤凰儿, 吾败给你,败的心甘情愿。”崖涘依然唇边含笑。
是一向薄凉的唇,语辞却温柔到不可思议。
南广和手中的剑险些握不住。就像蓄谋了万年的一场战, 轻易便叫这人翻了盘。白玉般的手指轻轻拈花, 手指与那优昙一般皎然无瑕。那手指轻轻一抹, 撕开了那层掩盖了数十万年的轻纱,将一切横陈于他面前。
眉间眼下, 皆是点滴过往。
南广和只觉得心中难过。哪怕他失了一颗心,哪怕他从此后胸口内都空荡荡,再生长不出一颗来自异界的五色琉璃心, 此刻也觉出了疼。
“崖涘, 你何苦,你何必……”南广和说不下去,再多说一个字, 都觉得自己残忍。
他自是知晓的, 从数十万年前他便知晓崖涘待他不同。他知晓崖涘来自此方世界,是这世界所化的灵, 遍体莹洁, 如玉如霜雪。他指尖的微凉触感, 银色发丝撩动长风中的寂寥香气,于这数十万年间一直张扬地存留于他的阿赖耶识深处。
这世界,曾经孤寂到, 只有他与他。
南广和终于还是闭了闭眼, 指尖蜷缩,收起手中的无名剑。“崖涘, 吾今日唤了你的真名,灭了你的三十三天众多追随者, 又将下界所有无情道修屠戮殆尽……你我之间,只有这滔天的恨!”
“吾为何要恨你?”崖涘语气淡淡。任由在南广和回撤剑尖后,那把惊世绝艳的灭天剑在掌心中垂落,剑插/入云层中,脚下是滔滔海波。他身站在碧海清波中,紫衣湿重,眸光却依然悠远。
“凤凰儿,吾赐众生以生,度万灵以灭。身化山海,精魂不灭。”崖涘淡淡地,与他交代身后事。“吾是此方世界的神灵。待吾死后,你便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神。”
崖涘语气越发渺远。“你曾道吾不懂,吾亦以为你尚且年幼,有许多事情,你从未仔细去想。所以吾投身外身于下界红尘,伴君一道在凡世流转,待你思虑清楚。你若是要杀回这三十三天,便必然取代吾之神位,成为此方世界唯一的神。”
“成神后,留下朱雀,你便再不得离开。”
“……若你不再回来,随了那头朱雀奔走在六道中,亦是一条不归路。”
“你一直都知道,杀了吾,弃下这极情一途,你才能真正自由。”
“可是你没有。”
“你太贪心了。你既要吾留下陪你,又要与那朱雀厮守……可是你又想念你那渺渺不可追的家乡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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