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点不像我。”
师父做的事也不像他。他原本是流浪累了,才会在东山建起一个小洞府,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我连累了师父,让他亲手毁掉一切,再归江湖。只不过这次,连我和阳织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信笺最后的最后只有六个字。
“四海为家,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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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上朝的时候传来一个千里奏折。这奏折是戴湾郡郡丞写的,被监御史带回京城。
折子里说,钦差大臣在戴湾郡开展的事情很不顺利,推行的几个政策接连都无法下达县里,请求圣上定夺。
钦差大臣自然是晏喜,我对她处理不好这件事情不感到意外。晏喜从入仕开始就一直在皇宫里当值,连皇城的事都不怎么管,更别说地方的事了。
地方其实比中央要繁琐,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郡县底下还有乡、亭、里。越小的行政范围,琐碎的事越多,戴湾郡闹事最凶的那一块是很偏僻的地方,与外界闭塞,许多人没法和她们说道理。
话说回来,刘月盈为什么要派晏喜去?抬起头看她,她高高在上让人看不清表情,自然也看不穿任何想法。
刘月盈很快发觉我在看她,在我目光转移之前挺了挺后背。
“钦差在戴湾郡发布的政令竟然推行不下去,众爱卿有何想法?”刘月盈语气随意地像是在聊天。
许维立即站出来说:“钦差代表的是陛下与朝廷,竟被戴湾郡的居民如此轻视,可见他们确实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之前砸毁朝廷工程也是包藏祸心。”
“话可不能这么说,”中书侍中回了一句,“据臣所知,右相的故乡就在戴湾郡呢,照您这么说,右相也和那些不敬皇权的人是一起的了?”
……中书省的长官,不会说话还是闭嘴吧。
“陛下,没这么麻烦。臣带一支军队过去,不听话的就充军,要是还不服,斩首示众!看谁还敢不听钦差大人的话!”南宫将军手下的一个副将开口了。
文官们自然会这种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事情很反感,没人应声。
“右相。”刘月盈还是喊我了,“你如何看待此事?”
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微臣觉得,钦差大人处理不了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朝廷前段时间之所以要在那里建水利工程,是为了调和运河的线路,如若将来攻打南蛮,能做个接应。可是工部在规划的时候,并不了解当地民情。”
工部尚书张仪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对不住他,也只能继续往下说:“那工程最重要的一段要建大坝,可地点正好抵在了当地居民的祠堂上。那祠堂据百姓说是他们当地大仙的居所,福泽延绵了数代人,护佑此地的水土人脉。现在竟然要动它,所以百姓们自然不答应。”
“之前他们聚众把建了一半的水利砸了,是为了保护下游的祠堂。否则上游建好,下游的这个祠堂必然会被拆除,或者直接冲毁。——之前的问题就出在商议上。当时朝廷没重视此事,只管强硬镇压,所以引得民怨渐长。”
许维的小胡子动了动,我抢在左相开口之前继续说:“臣以为,如果一开始能派人去和当地百姓交涉,有两个办法可解。要么朝廷让步,改道水利;要么安抚民众,使他们同意让出祠堂。可是这两点都没有做到,才会出现如今官民对峙的局面。如果说这样就是造反,实在牵强。”
“可我们派了钦差去,为啥还是没用?”那副将扯着嗓子大声说。
“晏大人过去的时候,局面已经很被动了。再加她长期呆在京城,做的是内阁官,对地方不甚了解,所以才导致现在这政令没人响应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钦差大人的能力不够,所以解决不了这事儿?”刘月华在前面问我。
“可以这么说。”让晏喜担个缺少能力的名头,总比担上和刁民同流合污、聚众谋反的名头好的多。
“陛下,老臣觉得此事还是有待商榷。右相是戴湾郡的人,自然会向着那里的人说话。”
许维压根不理睬我的推论,坚持他原先的想法:“那里的刁民们砸朝廷工程在前,弃钦差之政令于不顾在后,若无谋逆之心,怎敢做出这般挑衅皇权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我只觉得牙根痒痒,这个左相,本来还以为他转了性子能和我友好共事,竟又变成这挑刺模样。
忿忿的抬头,想让皇帝给出个公平的决断。
刘月盈与我就这样对视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不明的情绪。
还没想明白,只听得上座的那人开口说:“左相言之有理,一群村民竟敢枉顾朕意于不顾,蔑视钦差政令,聚众砸毁朝廷之工程,此工程更关乎大兴国运,实乃其心可诛!”
刘月盈掷地有声,铿锵的字一个个扎下来,芒刺在背。我知道,那群村民逃不过厄运了,还会连累戴湾郡的名声。
第68章 66人间惆怅
晏喜到了十一月底才回来,满身风霜。
她终究还是把事情给办砸了。一个京中的大才女,根本管不住那些偏僻山村里的老百姓,两方僵持不下。
百姓见事情迟迟没有着落,担心朝廷继续逞凶拆了他们的信仰祠堂,于是在某天夜里将破坏一半的水利工程完全砸烂。第二天亭长巡视到那的时候,慌慌张张向郡守汇报。
本来刘月盈就不准备放过那村百姓,现在更是直接坐实了他们的罪名。
因为这村庄隶属戴湾郡,下至村长上到郡守,所有官员无一例外的锒铛入狱,而那群无辜的百姓……唉。
晏喜与我一样,明知山有虎,偏自己良心过不去,无法见那群质朴的村民被灭族,遂上书求情。
结果是能够预料的。
晏喜这一求情,弹劾她的折子像雪片一样纷纷落到刘月盈的御桌上,说钦差大人并非能力不足,而是早有图谋、夹带私心,与那些村民是一条绳上的。
那几天,阳织天天来找我哭诉,让我找刘月盈说几句好话。所以,晏喜几乎是戴罪回京,狼狈异常。
我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去找她。
晏喜见我来,只说了一句:“怎么,阳丞相是来看我笑话的?如你所愿也看到了,难道还想往我这罪犯身上再踩几脚?”
把我噎了半天,才缓缓道:“别这么讲,皇帝还没给你定罪名,都是外面的人瞎说。”
“噗嗤,”她笑出声:“还望阳丞相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再对我这个罪人落井下石了。”
她句句夹枪带棒,实在是想撵人走。晏喜为何会变得如此刻薄?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她不愿让我掺和这趟浑水,所以故意说这些把我激走。
时代的一颗尘埃落下来,飘落在那座村庄,就是灭顶之灾。
寻常百姓只是历史长河中的小人物,像河底的泥沙,被上方的激荡奔腾的洪流掩盖着不见天日,在黑夜里匆匆被涤荡干净,什么也没留下。而这一切,不过是那个女人的一念之间。
我很为晏喜担心,最终还是去找了刘月盈,她正在议事厅看主折子,内阁的人也在。
刘月盈听完我的求情,扬了扬下巴,而后又低下头看文书。
“朕并不打算把她怎样。”她有些漫不经心。
我说了一大通,她只给个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心里生出不满,语气不免冲了起来:“陛下明明知道晏大人不能办妥,为何还非派她前去?”
刘月盈笔走龙蛇的手顿了顿,抬头对我正色道:“右相,你逾距了。”
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内阁当值的官员还在一旁坐着,我不该这般咄咄逼人。她既然答应等我这五年时间,我现在就是个臣下,自然要恪守本分。
无奈地离去,准备等今天晚些时候再问。
只不过还没等我问,当天下午,就出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方传来的好消息。在秋天来临之前,萧楚将军趁着草原上物资逐渐匮乏,连出奇兵把北羌大部队打的节节败退,主力骑兵只剩下十之三四。而北羌的首领带着一小部分精锐兵逃往更远的西北方向去了。
北羌素以剽悍的主力骑兵为荣,个个都是人肌肉健壮、以一敌百的汉子,极其难缠。而现在却被大兴打的落花流水。喜报传京,萧楚将军向皇帝请示是否乘胜追击。
另一件事,是关于晏喜的。刘月盈下了圣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对地方官员下了重手,而晏喜作为荣京派出的钦差,却仅仅被右迁至金城做刺史。
圣意难测,没人把得清皇帝的脉,朝中百官悉数失言,无人议论。
世事大多波澜不惊,而意外就像一颗石子,倏忽投入四平八稳的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晏喜抗旨了。她写了一篇长表,祈求辞官。我听说这件事后,只觉得头嗡嗡作响。刘月盈召我进宫,把晏喜写的辞官表拍在桌上,让我自己看。
这篇表实在太长,言辞恳切而谦卑,句句发自肺腑,不像作假。只不过这内容……
前半段把自己说的一无是处,眼界狭窄、能力欠缺,在戴湾郡举步维艰,不能胜任钦差一职,辜负浩荡皇恩,愧疚不已,无颜再居庙堂之高;后半段则说贱内阳织前些年落下病根,四肢酸痛行走不便,只能囿于一隅,遂想带她遍访名医,治疗这顽疾;此举亦为了开阔眼界与胸襟,真正做到心系民生云云,万望陛下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