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然眼神空茫渺远,听到蛇语声,只缓缓抚摸了一下黑蛇。随后不知想到何处,突兀地对老松笑了一声,道:“人这一生,原来不过是蝼蚁。”
“但是得人身总归是好的,”老松忙劝他道:“你看我等,修炼百年不过刚刚开了灵智,三百年得人形,熬过五百年天雷劫后才可正式迈入修仙一途。如此凄苦!哪像你们,生而为人,这是天大的福气呢!”
灵然垂眸,静静地笑了一声。“是啊,天大的福气!”
一人一妖在雨中相对默然半晌。老松到底劝不动他,只得从寺内取了一件蓑衣替灵然披在身上,又替他拿了个斗笠盖住光脑袋。
灵然回头,淡淡地笑道:“劳烦!……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松默然退下。
天色渐渐转黑,灵然在雨中一人自言自语道:“大郎,你说人这一辈子究竟图啥?”
指间黑蛇挣扎着动了动,却始终未能睁开那双芝麻粒大小的眼睛。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是立刻又陷入了昏睡。
灵然等了一会儿,见大郎不答,又笑了一声。他抬头仰望这翻滚的天幕,黑色的天,细雨绵绵。
以前在灭天界的时候,他身在剑阁,脚下白云缭绕而过,从未见过如此凄凉荒野的景象。
他又想剑阁了。
*
“小七娘是不是不回来了?”
灵然在魏王府门前瞧够了热闹,悠哉悠哉地打道回府。刚走入东安寺,就见老松老柳与几个精怪正坐在石桌旁等他。院子里收拾的很干净,但是桌上却放了几个小包袱。
“怎么,连你们也要走了?”灵然一眼瞥见,瞬间停下脚步。
“小和尚你眼见着就要被封为大唐国师,到时候入住皇宫,我等进不去。再说,老和尚也不在了。这寺中越发荒芜,我等在此修习没什么好处,只得各自走动,去别处寻找机缘。”
灵然垂下眼眸,半晌才道:“也算相识一场。你们帮了我许多,小和尚却从未助过你们。你们就这样走了,难道要我欠下这份人情,欠一世吗?”
“相逢即是有缘,哪里谈的上亏欠!”老松叹息道。
柳树精却龇着牙,细长手指点着打扫的干干净净的东安寺,扯着尖细的调子对灵然道:“小和尚,倘若你当真有心,可不可以替我等讲一次法?”
“……如何讲法?”灵然失笑。“小和尚我其实没念过什么书,恐怕懂得还没有你们多。”
“无妨!”
见灵然口气松动,众精怪忙不迭地道:“小和尚,你是人,见识的比我们多。所参悟的,也必定是我们不曾见识过的风景!便与我们讲一次法吧?或许在这一次辩经中,我等便可突破瓶颈。”
灵然迟疑了一会儿,随后目视指间黑蛇。黑蛇几不可闻地嘶了一声,尾巴尖摇动,像是兴致极盎然。
灵然背过身,也以蛇语嘶嘶了几声。
【大郎,我须不会!】
【无妨!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骗人总归是不好的!】
【怎么能叫骗?你把灵拂教的搬出来,随便讲几句,就够他们在这个小世界活一辈子了!】【……师尊讲的那么多,我记不得几句。】【灵拂那厮就是唠叨!无妨,你记得多少讲多少,反正他们文盲,没听过。】灵然转身,面对一众山精木怪,环顾这群千奇百怪的伪人形,终于下定决心,慨然道:“行吧,只要你们不嫌小和尚我肚里没货,你们爱听什么,咱便说什么!”
“好!”
众精怪喜形于色,纷纷道:“既如此,我等便缓三日再走。讲三日经,小和尚你可嫌辛苦?”
“不嫌弃。”灵然笑了一声,眯起眼。“只是怕说的口干舌燥,能否待小和尚我去城中买些茶水再来?”
“不须人间饮食!我等还有些山里土仪可孝敬小法师哩!”
一听灵然答应了,这些精怪们对他的称呼也直接从“小和尚”一跃升为“法师”,争先恐后地掏出多年珍藏。
呵!
光酒就有十几种。桃花酿、梅子酒、猴儿醉、百果香,不一而足。聚集仙气的灵草也被拿出来,石桌上不一会儿就堆满了。
“若不是今日要辩经,我还不知,原来你们如此的富裕!”灵然呲牙。
众精怪望着他,皆嘿嘿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溪老和尚坐化是在灵然伤重期间。灵然伤重后三日,明溪坐化,半月后,灵然伤好入宫,又半月后,魏王李泰大婚。
第76章 孤僧灵然(志怪)42
“小和尚我读书不多,咱们先就只辩一个题目吧!”
老松老柳等一众精怪相互对视,均点了点头。
“好!你们出题目吧!”
灵然一袭白袍,盘膝坐在蒲团上。空荡荡的佛堂内,就连旧年泥塑的佛像也叫这些精怪们收拾干净,袅袅燃着一柱檀香,室内窗明几净,倒是个讲经论道的好地方。
一众精怪也依次取蒲团盘膝坐下。依旧是老松打头。他沉吟了半晌才道:“吾等艰难修成人形,至今已有三百余年,最少的也有百余年。山中岁月苦寒,吾等生平唯一的愿望,便是想能修得人身,至于之后……是像小七娘那样入轮回六道,还是走得更远些,博个有朝一日能够飞升上仙,都未可知。但只有一点是共同的。”
“是什么?”灵然挑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丝笑意。
“生死之道!”老松沉吟道,“我等自生来便懵懵懂懂,一百年开智,却始终不知为何有人生而为人,而吾等却只能为草木山石!这其中有何缘故,是否不公?倘若无缘故,为何偏我等不能做人?倘若有缘故,这缘故到底为何?”
“呵!你道人身得的轻巧!”
灵然笑了一声。“小和尚我曾在师尊面前啊,听师尊说起过……”
他眼前浮现出昔日在剑阁时,逍遥山中一众师兄们晨曦坐在凉亭前,灵拂子对众人讲经说道的场景。他略回想了一下当时灵拂子的语气,便依葫芦画瓢地对众精怪道:“若得人身,其概率有如盲龟浮木……”
“何为概率?”有精怪忙插言问道,声音尖细。
“概率就是,一万次投胎,可能只有一次得为人身。这就叫万分之一的概率。”灵然耐心地与他解释,随后又继续侃侃而谈。
“先假设这万分之一中,譬如小和尚我,生而为人,得了个人身肉胎。在这世间,人之苦,第一道苦便是‘生’。从落地起,我与你们一般,懵懂无知。不知道冷,不知道热,不知何为欢喜,不知何为疼痛。直长至三四岁,才开蒙认字。到六七岁,渐渐知晓人间规矩,辛苦读书。到十三四岁,渐渐长成。到二十,方真正明白事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才逐渐知天命。”
灵然顿住口,缓了缓道:“你们觉得这三五十年,于你们山间岁月而言,不过一个弹指,可是于人而言,这便是其漫长一生了!毕竟能活到六十七十,甚至百年的,微乎其微。大多数人在五十岁后便进入衰败期,即便平生做错的事情想再悔了重头来过,也有心无力。不像你们,开智修道之后,只要行善积德,多少都能有概率渡过天雷劫,从此后进入逍遥长生大道。”
“于精怪甚至于妖而言,岁月漫漫,你今生所记得的,依然是你的。”
“但人却不同!人道者,一旦死后,肉身腐败,葬入泥土中,一缕魂魄悠悠不知飘往何处。倘若再得人身也是重新来过,依旧是从三岁开蒙认字,到五十才渐渐知晓天命。前生所做的事、所读的书、所认得的人、所明白的道理,通通都不算了。”
“……你们觉得,做人是苦还是不苦?”
“如此听来,倒好像也是苦的。”老松沉吟半晌,才谨慎地道。
“不错,人也是苦的。”灵然点头。“再回来说你们!接着刚才的,万分之一以外的,通通都没有得到人身。其中又有三四成得以成为山间的草木山石,又或是动物,奔走跳跃于山野之间,倘若命不好,叫猎人一箭射死,或是身为树木却叫人砍伐做柴禾,当然就再也没有然后了。”灵然笑。
“但倘若不死,侥幸吃了山间灵果,譬如像眼下这个……”灵然说着将桌案上一颗灵果丢入口中,砸吧两下嘴,目光转了转,然后又继续往下说。
“……从此后,肉.体筋骨得以强健,侥幸活到百年,这时便开了人的智慧,得以修行人道了。”
“也不尽然,”又有一精怪插言道。“譬如呃,在下,就不愿意择人道修习。”
他说话时腔调有些奇怪,灵然多看了他一眼。那精怪缩了一下脖子,忙又道:“我不像他们!在下开智较早。大约三十年的时候,便依稀能听懂人的言语。到三十五岁那年,躲在窗根下听主人家说话,偷学他们行事。到五十岁,便已经偶尔能勉强化作人形。”
“啊!那你灵根确实不错!”灵然点头赞叹。“不知……”
他原本想问这家伙原型是什么,后来又一想,精怪与人不同,可能对这个话题忌讳。便截住口,从善如流地道:“好,我们便假设有五十年便得以修成人形,但是又没有择人道的,想必就是走了佛家或道家之路。”
“不错!在下便是呃,在开智后,入山寺内学习佛法。”那精怪又忙忙地插言道。
这家伙,实在啰嗦!
灵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又点了点头,耐下性子道:“甚好!现在,我们再接着往下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