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大郎不言不语地护住灵然,红衣覆盖下尽皆化作雷霆暴雨。
风雨狂卷,少陵塬上空一片黑暗,就连那刚升起的日头也隐藏在暴风雨之后。雷鸣声轰轰,像是从地底下打出来的。成百上千道紫色闪电,在天空中开出了枝蔓虬结的花树。
那一日,江海倒灌,山洪从绝壁奔涌而至,少陵塬上尽皆化作汪洋大海。崔彧人在水面上,逐渐地,头顶赫然现出一对黑色魔角,面目从绝世美男子变作狰狞恶魔,十指尖尖,指甲长达三寸许。
十根指甲弯曲如钩,乌黑锃亮,朝灵然面目划来。
灵然当初在剑阁中只学会了那一招万剑归宗。他聚集起体内所有的灵气,舌绽春雷,暴喝一声道:“拿命来!”
随即人从半空中俯冲而下,七千剑气劈开层层雨雾,在雷电中聚集成一束巨大的白光。那白光所到处摧枯拉朽,闪电如同见到了极其喜爱的宝贝一般,纷纷去缠抱住白光,宛若在光束中盛开了银河下最璀璨的花。
白光。紫花。
是万千株火树银花。
不一会儿,雪白剑气团成一束光球。那光球越滚越大,最终聚集成一只足有整座少陵塬大小的雪白球体,朝崔彧轰然砸去。
那一下,恍若小行星坠落苍穹。崔彧被剑气硬生生从头顶按入水中,一寸寸,钉入泥泞深处。
灵然也一瞬间灵气耗尽,整个人仰面朝后栽去。
青柳大郎忙冲上去,将灵然搂入怀中。目光所及处,在黄浊的污泥深处,崔彧正被剑气一寸寸碾压成烂泥,随后又叫泥泞困住,再挣脱不得。
青柳大郎冷笑一声,随即从手中抛下一只金色乾坤袋。“罩!”
这只暗金色乾坤袋在水中光芒大盛,却又柔软如同鱼儿所吐出的泡泡,将扁圆成一滩烂泥的崔彧包裹于其内。
“收!”
崔彧还待挣扎,那乾坤袋却倏地一下收了口。
乾坤袋内装了一只魔,分量极其沉重,青柳大郎探手入内搅动了一下,将乾坤袋捏在手中念动口诀。片刻后,乾坤袋急剧收缩,变得只有拳头大小。他慎重地将这只装了魔头的乾坤袋放入怀中,扶住灵然。
潮水渐渐退去,两人走在齐腰深的泥水中,都累到面色惨白。他们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笑意。
“……呵!终于收魔完事儿了!”灵然喘着粗气,笑的眼儿弯弯。
“是啊,宝贝儿最威武!”青柳大郎立即积极地拍了一记马屁。
若是平时,灵然必定要驳他,但是此刻他心头刚卸下了一块重石头,只唇角往上翘了翘。
灵然耳边皆是磅礴暴雨,手指间仍有残余的火树银花。他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摸到了在剑阁十年都没有跨过的壁垒,心下一松,不自觉将全身的重量倚向青柳大郎。
他枕在青柳大郎肩头,淡淡地笑着补了一句:“不及尊神威武!”
青柳大郎一愣,转头看去,灵然靠在他肩头,双眸微闭,睫毛在风雨中不断颤抖。见他望来,灵然勉强地冲他又扯动嘴角,无声地微笑。随即头一歪,半阖着眼眸就此沉沉睡去。
青柳大郎轻手轻脚地将灵然拦腰抱起,一步一步,从泥泞走向彼岸,直至东安寺深处。
*
在天色将黑未黑、将明未明的混沌中,灵然依稀听见衣衫摩擦发出的轻响声。他懵懵懂懂地嘟囔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青柳大郎脚步一顿,看了眼天色,又看了一眼仍处于半昏睡中的灵然。小心谨慎地道:“宝贝儿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灵然唇角微微上翘,像是听懂了青柳大郎没说完的疑问,居然难得解释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应当是卯时过了。”
“快到辰时了吗?”灵然不舒服地动了动,手下意识抓住青柳大郎的胸襟,又嘟哝了一句。“这么晚了,小和尚我去收拾干净,准备准备,去做大唐国师了呢!”
说罢,像是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青柳大郎顿住脚步,再凝神看去时,灵然却已经睡着了,依然紧紧地抓住他胸前,这次换了个极舒服的姿势躺在他怀里。像是很多年前,盘在他龙身下的那颗摩尼宝珠。
青柳大郎心里一震,最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也勾唇,笑了。
青柳大郎抱着灵然,勉强提着一口灵气不松懈,步行走到东安寺内。穿过寺院庭院时,红衣下人形已经渐渐变得淡了。风一吹,掀动衣衫,裸.露在宽广袖口外的手臂逐渐化作龙身,暗黑色鳞片每一片足有瓷碗大小。在鳞片下,有玄色龙血渗出来,重衣尽染。
他运了运气,拖着脚步艰难地寻到先前灵然休憩的精舍,将人小心放在塌上。
灵然呼吸甜蜜而又悠长,青柳大郎暗金色竖瞳微缩,然后头一歪,半个身子覆满鳞片,就这样搂着人沉沉睡去。
*
灵然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上气。他拼命咳嗽两声,睁开眼,手一推,入手是一个极其寒冷的怀抱。
鼻间充斥着馥郁的沉水香,一丝又一缕,仿佛珠玉浸在海水中浮浮沉沉。
灵然随后明白过来,大约是大郎又压着他睡着了。他翻身坐起,将青柳大郎往里头推了推,见这人脸色如白窗纸一般惨白,一袭鲜血般的红衣也像是颜色暗淡了些。青柳大郎眼睫闭着,高耸的鼻梁下两片唇瓣却微微上扬,也不知梦里见着了啥好事儿。
灵然轻手轻脚地下床,回身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取过薄被替青柳大郎盖住。手碰到红衣外的手臂,愣了一下。
暗黑色的鳞片,其下有金光流转。
灵然忍了忍,到底没能忍住,手伸上去,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尖碰了碰。见青柳大郎没动,又整只手掌覆上去,狠狠地摩擦了两把龙鳞。
“嘿嘿嘿……”
灵然一个人呲牙傻乐,笑了半天。然后认认真真地打量青柳大郎的眉眼,从高耸的鼻尖,到两道浓眉,一笔一划地以指腹描摹它的蜿蜒曲折。
“大郎……”灵然喃喃地叹息了一声。“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又为何逐我而来?”
倘若最后的最后,他与他之间并不能得善终,这段似是而非的感情,又该何处安放?
灵然垂眸,怔怔然地歪身坐在榻边,指腹停顿在那两片微翘的唇。即便是睡着了,青柳大郎看起来也像是个极冷漠的人,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也只有他,能轻易穿过青柳大郎的一切防备,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也不知你这次,还能维持多久的人身,唉!”
灵然叹息一声,再这样盘蛇盘下去,他都几乎要深深地怀疑,他与这家伙当时在神庙签订的当真是灵宠契约了!
也许是思绪飘的过于柔软,灵然弯腰,居然生平第一次,替另外一个男人脱去黑靴。
薄被下,青柳大郎一动不动,寒凉的……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海。
也许有一天,他终会淹没其中,再不得生还。
灵然仓促地掉开头,转身踉跄奔出精舍,随后长长出了一口气。廊下一片寂静,这东安寺内连个精怪也没有了。
呵!他一个人,守着这一座寺庙,倒像真的是来大唐做了回和尚。
第79章 孤僧灵然(志怪)45
先前与崔彧斗法时的那场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天色大明。天光下处处是夏虫鸣叫声,蝴蝶飞舞在野草丛间,一片生机盎然,丝毫看不出在这里他们刚销毁了一方小世界最大的祸害。
他心里刚念叨至这里,就听见答答一片马蹄声乱响,随即是砰砰砰的拍门声。
又是谁找上门?
他皱眉,负手于后,慢吞吞地朝寺门口踱步走去。刚走到庭院处,就见魏王李泰率着李郎将等一众人马,约二三十个军士,呼啦啦地冲将进来。人人腰佩刀剑,见到他出来,李泰立刻双眼圆瞪喘着粗气质问道:“你!你将阿彧弄哪去了?”
“阿彧?”灵然笑了一声。“天晴了,自然就没有雨了。”
随后又单手立掌,行了个礼。“贫僧见过魏王爷!”
“别跟我来这套!”李泰焦躁地皱眉。“快说!阿彧呢?怎么你回来了,阿彧却不见动静。”
“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灵然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道。
李泰瞪了他一眼,随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抬手,李郎将率着一众人马撤出东安寺。
“说吧!”
庭院内,李泰手按在配刀上,鬓角散乱,显然一夜未睡。仍是昨夜在王府飞雪亭见到的那一套禅衣,只匆匆披了件外衫,看起来极为潦草。
灵然踌躇了一下措辞,足过了三息,才慢悠悠地道:“王爷,崔彧此人……”
“阿彧怎么啦?”李泰立刻挑眉,怒冲冲的。“孤知道,你们都不待见他!可他是孤的发小,是孤的……”
他突兀地咽下后头几个字,然而灵然却听明白了,呲牙笑了一声,道,“知道他是王爷你的心上人。”
李泰嘴唇抖了一下,随即面皮涨红,却到底没再吱声。
“可他不是人啊!”
灵然又笑了一声。“这句真不是骂他!崔彧这人,早在一年前就死了。”
“胡说八道!”李泰勃然大怒,呛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雪白刀尖指向灵然的鼻子。“再瞎说一句,孤就剐了你!”
“你又不是没剐!”灵然嗤笑,随即又慢悠悠地道:“反正与王爷你侬我侬、许过月下白首之约的那个博陵崔家质子崔彧,的确是死了。不信王爷你仔细回想一下,一年前的崔彧,与这一年来与你朝夕相对的这个,是不是有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