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郎单脚踹在椅子上,手中端着一盏热茶,气呼呼地训斥道:“若不是本王出门办事儿,撞见这江洋大盗,这厮就跑了!更可气的是,这厮逃出大牢后就公然走在我大理寺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不是对咱们唐军的挑衅?!”
众人皆大惊,七手八脚地将趴在地上狗啃泥的灵然翻转过来。
灵然一脸灰土,操,费了老鼻子劲儿梳好的发髻也散了。
长发乱糟糟披在脸侧,身上火辣辣的,不知蹭破了多少皮。简直不能更惨!
灵然瞧不清如今自己是何模样,只听见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
灵然眨眨眼。
下一刻,绳索从他脖子套下来,将他五花大绑,重又被人提着衣领,跟捉小鸡似的扔在后头。
众人长袖一摆,朝那少年王爷跪下谢罪。
那少年王爷大手一挥,皱眉道,“速将此人押下去!本王还有其他事情要与尔等商议。”
便有人出来,扭着灵然绳索捆住的胳膊就往外推。
灵然大急,张口呼救道,“什么江洋大盗,小爷我乃是正经人家,姓苏……”
还没说完,嘴中突然被塞了一团臭烘烘的软布。
灵然不知那是什么,差点臭的眼泪都熏下来。
他在被众人推搡着离开时,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那少年正在叹气道,“好容易昨儿本王辖下雍州府推荐了一位国师待选,说是今日可进入南苑,结果李郎将到现在还没办完这差事……”
灵然心中呐喊,那是小爷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这瞎了眼的狗王爷!
然而他现在嘴说不出话,手脚被绑,眼前忽然又一黑,不知被谁蒙上了黑布,昏沉沉的就被投入了大理寺的诏狱中。
这该死的灵力,时灵时不灵,害得他连挣脱凡人的束缚都不能!
灵然心中第n次的后悔,为何在剑阁荒废时光,居然连自保都不能。
还是太大意,不,应该怪大郎!
若不是那条黑蛇昨夜与他缠斗至天将明,他也不至于灵力耗尽,眼下只能任人宰割。
灵然一边愤恨,一边难受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但是蒙眼黑布好像被人拿走了。
他摸索了半天,卖力地鼓动牙齿,用口舌将那团臭烘烘的软布扔出来。
然后又足过了三息,双眼才适应此处的黑暗。
他屏住呼吸,努力探查,想弄明白眼下所处的环境到底有多恶劣。入眼却是黑暗而潮湿的水牢,他身体下半部份都浸泡在水中,可能是因为过于寒冷,四肢竟然半点感觉都没。
稍微一挪,搅动沉闷的水声。
在水声中,依稀夹杂锁链哗啦啦的响动。
他耳尖动了动。那锁链的响动声掠过水面,簌簌入耳。
“谁?”
过了一息,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施主你又是何人,因犯了何事,被押送至此处?”
是个和尚!
灵然挑眉,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敢问大师是?”
那老和尚的声音再次传来。“贫僧法号明溪。”
这可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灵然精神一振,大呼道,“你就是那个东安寺中的住持?!”
明溪明显愣了一下,过了片刻才答道,“真是想不到,这已经过去十年了。不知施主是从何得知老衲的身份?”
我可就是为了你来的!
“小和尚我来自倭国,师尊名号空寂。”
那头明溪老和尚沉默良久,才道,“二十年前的故人。”
灵然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尖。道,“可不是!师尊坐化前叮嘱小和尚我,务必要来长安寻你。没想到大和尚你竟然在这里!”
“一别经年,空寂法师居然坐化了么?”明溪老和尚惨笑一声,带动锁链一连串叮铃哐啷声。
灵然虽然与那日本便宜师父只有一面之缘,但想起那个光线浅淡的下午,空寂面皮下垂的脸,居然也难过了一瞬。
“咳咳,大和尚你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那个钟小姐……”
别是你当真瞧上了人家姑娘的美色吧?
那钟姑娘可真是国色天香!
灵然暗戳戳地想,又咳了两声。“那姑娘到底是人是鬼,为何能死两次?”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理寺的名称实则沿袭自北齐,初唐时已经有了。十三不读书,请大家原谅他。哈哈哈哈哈哈
第51章 孤僧灵然(志怪)17
明溪叹息一声,声音越发疲惫。“小友,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哎呀,东安寺中传的纷纷扬扬……”灵然突然住口,察觉到自己失言。
果然,明溪接着诧异地道,“那寺中早已荒废。十年前,老衲被官府捉拿,老衲收下的那些徒儿都已被遣散。还俗的还俗,杖杀的杖杀,早就一个不存。你从寺中听谁说起?”
灵然见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东安寺门外有一株老松……”
明溪笑了一声道,“原来小友果然承继了空寂法师的衣钵,也是个阴阳师。”
灵然:……
他摸了摸鼻尖。
“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不可以貌相!”
灵然这才敢确定,原来明溪也是个修道之人,能与精怪通话。怪不得寺中那几个精怪说起老和尚时,都语带遗憾。——可见是打过交道的。
灵然将一颗心放回肚皮,清了清嗓子,又道,“就是那几个精怪所言。据说这案子十分蹊跷,他们也不知为何这糊涂帐算到了大和尚你头上。”
“也不算冤枉,”明溪笑了一声。“本就是老衲种下的因果。”
哟呵,有内幕!
灵然屏息,耳朵尖又动了动。
却听那老和尚淡淡地道,“尊师来我大唐时,彼时前朝尚未全灭,大唐尚未建立国都。战乱年间怨气丛生,此间妖物众多,多亏尊师具一身阴阳术,与老衲一道,在东安寺内倒也能过得安然。我二人收服了许多精怪,后又四处镇压怨鬼。”
“老衲平生见不得鬼祟物,但凡见到,必以佛珠扑杀。许是行事过于狠辣,导致为今日埋下祸因……”
这听起来却像是一个漫长而又冗杂的故事。灵然忍不住小小打个哈欠。
心道,原来空寂和尚当真是位日本阴阳师。
当日里他匆匆一瞥,从空寂垂垂老去的面容上丝毫瞧不出昔日威风,至于下手狠辣……他就更想象不出来了!
他接话道,“难道当日你们诛杀的过多,导致后头有怨鬼来寻仇?”
“不错!”明溪断然道。“那钟家的小姐分明就是二十年前在怨鬼中被诛杀的一个。”
“那怨鬼不知得了什么造化,竟然托生为人,入了官家夫人的肚皮。”
“那怨鬼借着上香祈福的由头,来我东安寺中寻仇。入寺后,在大殿内那恶鬼从皮囊中脱落,找老衲索命。”
“老衲与他斗法,强行扣押下那怨魂,谁知那具皮囊却独自逃出寺外,挣扎着上了软轿。”
“他毕竟是官家女眷,老衲不便去追索,只得放任他去。心中却知道那是个祸端,因此暗中命弟子一路随行。”
“待轿子出了少陵塬,老衲那位弟子原本是想将其肉身掳回,与那怨魂一并诛杀,谁知……”
明溪顿了顿。
灵然想,呵,果然狠辣!这老和尚看来是要斩草除根。
听起来,那钟小姐离开时已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为什么在半山腰时东安寺居然失了手。
他便连声追问道,“到半山掳走那具肉尸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那怨鬼一族!”明溪断然道。“不知他们怎地使了个蹊跷,不仅将肉尸原封不动地送返钟家,甚至命其再次投缳自尽。”
“钟家肉眼凡胎,窥不清肉尸的真面目,反倒怪罪到我东安寺头上。”
“官府来人捉捕老衲,老衲不便与他们说什么,便只得吃了这场冤枉官司。只可怜我那一众徒儿……”明溪长叹一声,笑声惨然。“他们都是老衲从民间拾来的孤儿,多出生于战乱年间,也有父母亲族皆已往生,只剩下一个孩子的。”
“老衲抚育他们多年,他们当中,大多数都只是凡人,并不通晓法术,于这妖鬼一道也一无所知,却都做了杖下冤魂,叫官府活活打死在狱中。”
伴随着明溪描述,灵然眼前浮动出一幕幕鲜活的场景再现。
官差将一群小和尚套上绳索,鱼贯押送至大理寺昭狱。在刑堂内用尽了各种手段,血肉横飞,一声声哀嚎格外凄厉。数月后,从狱中抬出去十几具年轻尸首。
灵然摸了摸鼻尖,这话题他不知怎么接。
那头明溪却兀自道,“老衲生平做事堂堂正正,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心中不愧我佛。只恨这怨鬼一族颇多手段,居然借来肉尸,化身为凡人,公然行走在阳间世!”
“老衲虽在狱中,也时常能听闻冤魂们哭诉,道如今妖鬼横行无忌,即便是天子脚下,也不太平。”
明溪说着,长长叹息了一声。
灵然终于将长安城中所发生的一切怪事,与入城时撞见的那一幕勾稽起来。
“可不是!小和尚我进城那日,就撞见一妖物在城中吃人。官差只顾着逃命,压根没人去救百姓。”
明溪又惊又怒,低喝道,“这世道居然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了吗?!”
灵然笑。“年年难过年年过。难道这世道不好,咱们就听天由命了吗?”
明溪默然,随后叹了一声。“只可惜老衲已经行将就木,秋后即将问斩,倒是小友你……”
“小和尚我自然是要救你老和尚出去的!”灵然说完,自己也觉得跟绕口令似的,扑哧一声笑出来。“虽然眼下有些惨,但是小爷我还有些本领,想必咱们是能活着出去的。老和尚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