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转过头来,鼻梁以上赫然带着半块白玉面具。
是青柳大郎!
苏十三猛然一惊,自床上蹦起来。他以为自己蹦的很大力,但实际上只是肚皮微弱地起伏了几下,随后眼皮剧烈抖动,终于睁开一条白线。
微弱的昏黄的光线洒在他眼睛里。
他闭了闭眼,又试图睁开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渔网,光线自渔网的网格里漏下来,织成千丝万缕的光斑。有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阿美,快来看呀!他好像醒了。”
的确是女人,只是上了点年岁。苏十三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一个年纪约在四十左右的女人,包着头发,温柔地冲他微笑。眼角已经起了皱,目光中透出些愁苦。
虽已染尘霜,但仍可以看得出,这女人年轻的时候必定很美。
“这是哪里?”
苏十三挣扎坐起身。那女人按着他手,满怀关切地温声道,“小心些,你这个小后生啊!伤还没好……”
门外响起的轻快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阵山野间的清香气息扑鼻而来,他这才发现门一直是大开着的,像是到了一个海边的渔村。门前都是女人和小孩儿,女人们坐在外头在织补渔网,而眼前冲进来的这位……这位漂亮的十分标准的妹子!
大约是单身太久,单身了几辈子!苏十三居然一时间语塞,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这姑娘。只觉得她漂亮的十分端正,无论是眉眼鼻梁还是线条优美的脊背,都漂亮到不可思议!
姑娘不光人长得美,甚至就连与他说话的语气都十分甜美。
“哎呀,你醒啦?先前你一动不动,从海里冲上来的时候,可把我吓死了!”
“哈?”
苏十三不觉得自己到过这个村子,更不记得曾经见过这姑娘。落海一事,更不晓得从何说起!
他刚想开口询问,突然脑壳儿一阵钻心的锐疼。他忙“啊”一声扶住额头,眉目五官皱成一团,眼前突突地跳,像是梦里的那只魔啃走的血肉不是旁人的,正是从他苏十三心口叼走的一块肉。
“哎呀,你在海里估计叫什么东西磕着脑袋了。”那姑娘走到他身边,轻快地道,“把你捞上来的时候都死活不知!怎么,现在还头疼吗?”
“没,没那么疼了。”
姑娘一靠近,那股诡异的梦境残留就变得淡了。头也没那么疼,只是昏沉。
苏十三古怪地看了眼前美女一眼,环顾四周,在带着腥味的海风中独自凌乱。“所以这是哪里?”
“这是海滨村啊!”
“海滨村?这附近是什么地方?”
“沿着村子里的土路一直往西南走,就是冀城。”
冀城?苏十三更震惊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天半夜从奉川军驻扎的地方负气出逃。奉川军驻地离崖关极近,从那里出发后,走路去冀城怎么着也得半个月吧?
这怎么一眨眼功夫,他就到了冀城边上的海滨村?!
“你捡到我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形?”
“前几天刮了台风,海滨村一直下暴雨。可是捡到你的那天,倒是太阳特别好!天晴了,我去海边捡蛤蜊嘛!结果捡到了你!哈哈!”
梳着乌黑麻花辫儿的姑娘十分健谈,冲苏十三眨了眨乌溜溜的黑眼睛,俏皮地笑道。
旁边原先说话的那位四十多岁的女人察言观色,与那姑娘对视一眼,随后退了出去。临走前也冲苏十三笑了笑。
门是大开着的,但是此刻孤男寡女坐在一处,苏十三觉得十分别扭,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没想到这姑娘却十分大胆,一把抓住苏十三的手,拿手指比着他直接道,“当时你呀,这手指头一点温度都没有,都在海水泡的发白!整个人惨白惨白的,我还以为捞上来一头死尸呢!”
怎么就成了一头……这姑娘原本想说的怕不是“一头死猪”,苏十三无语凝噎。
苏十三那双黑白分明的鹿眼将委屈写的明明白白,那姑娘忍不住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几乎是脸对脸的凑到苏十三跟前,认真地歪着脑袋道,“所以你到底是哪里人?姓什么,世上还有没有亲人,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苏十三说完又有些犹豫。“世上倒是没什么亲人了。”
那姑娘瞬间露出露出要落泪的神态,杏子眼内雾蒙蒙的。
苏十三扭头咳嗽两声,忙打断道,“但是我还有一些同乡朋友。”
“那你要去投奔他们吗?哎呀,真可惜!”那姑娘说着脸上露出真切的惋惜神色了。“咱们这村子好容易来个男人。”
“啊!”苏十三震惊地抬起头。这姑娘语气不太对啊!她要对他做啥?
“这不打仗吗,”姑娘毫不害臊地道,“男人们都去当兵啦!跟我一同长大的隔壁阿翠刚刚成婚,孩子还没来得及怀上,男人就被叫走了。”
苏十三不知道这话茬怎么接,只得又“哦”了一声。
“原本阿娘说,捡到你是件好事!咱们村子有个古老习俗,所有从海里上来的男人,只要不死,那都是海神送回来的新郎。”
“新、新什么?”
苏十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新郎啊,”姑娘大大方方地看着他,露齿一笑,脸颊露出两个小酒窝,声音甜的像是浸了糯米酒。“所以那天我捡你回来了,阿娘可高兴呢!说是若你身子好了,又肯留下来,这个月就替咱们办酒,来年就赶得上抱个大胖小子!”
苏十三眼前一黑,好险没当场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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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天过去了,你们拖到现在才来报我?!”
青柳大郎脸上难得染了些尘灰,正在焦躁地骂人。“让你们看着人,你们怎么看的?!”
“白爷,咱们这不都赶着往崖关吗?战事吃紧,就……就没敢报。”
“放你娘的狗屁!”
青柳大郎手中刀花转了一下,指向说话那个小兵。“让你们替爷看个人!爷让你们上场了吗?啊?主次都分不清!人都不会做!”
他骂的颠三倒四,那些小兵也不知听懂没,只拼命低头缩成鹌鹑状。最后见青柳大郎骂的终于歇下来要喘口气,忙屁颠颠地送上水囊,小心翼翼地问道,“白爷,那咱眼下怎么办?”
“怎么办?给我回头去找!”
“这,这好容易把崖关彻底打下来了,再进一步,可就是京城啊!爷,等去了京城,白爷您可就……”
“去他娘的京城!”青柳大郎愤怒道,“爷爷我就这么一个心头好!结果,结果你们给弄丢了!老子要那些劳什子富贵给谁显摆!”
他说着大口喘气,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双瞳仁内山崩海啸。
所有汹涌情感,一时间全部冲上来,震的他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鼻端发酸,像是喉口吞了一口烈酒,又像是含了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最后只得哐啷一声扔下刀,又开始在这空旷的荒地上转圈圈。
宝贝儿为什么要走?他到底哪里做错了?他一定是哪里做错了!
青柳大郎双手一击掌,电光火石间终于想起来,在最后一次见到苏十三时,宝贝儿曾经与他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了一架来着?
青柳大郎皱眉沉思,但是脑袋里空空的,像是下了一场橙黄色的迷雾。所有有关于苏十三的一切,都隐藏在迷雾的深处,影影绰绰的,瞧不分明。
“你们可有惹他生气?”
“没、没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青柳大郎掉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分派给苏十三的两个亲兵。“当天夜里是谁值的班?”
“……是,是我。”当天夜里抱着枪靠在树根底下坐着打盹的小兵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可我真的就只盹着了一会儿。”
“其他人呢?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吗?那么大一个活人从你们面前走过去,就没一个发现?!”
“……爷,苏少爷如果真的想跑,咱们也防不住啊!这,这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放你娘的狗屁!”
青柳大郎勃然大怒,冲过去一人一脚都踹翻了,穿着军靴的脚踩在人类柔软肚皮上,然后他突然扬起脸,诧异地看向西南方向。
“这几日,起了台风?”
“啊,啊?”
众人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顺着青柳大郎视线望过去,只见黄昏的天空中突然间布满了赤色云彩。云彩遮天蔽日,隐隐的像是从云层里头滴下血来。
一滴。
两滴。
淅淅沥沥的,分明没有血雨下垂,众人却无端觉得遍体生寒。
“爷,这天气?”
青柳大郎沉默地凝视现出异象的天空,耳边骤然响起苏十三愤怒的咆哮声——大郎,这只是一个小世界而已!你是不是演戏演的太认真了?!
……演戏嘛?
青柳大郎皱眉,苏十三的声音言犹在耳,可是苏十三的面目却像是笼罩了一层穿不透的迷雾。他看不清他。
他好像,渐渐地就快记不起他了。
“爷?白爷?”
“……嗯?”青柳大郎收回视线,整个人不可察觉地微微晃了一下。“崖关已破,传令下去,咱们立即去京城!”
“那,苏少爷?”
青柳大郎眉头皱的更深了,转而困惑地道,“自然是你们去找人!爷爷我去京城!眼下京城无主,谁先抢到先机,谁就是皇帝!咱也捞个皇帝当当,哈哈哈哈哈!”
众亲兵见青柳大郎翻脸比翻书还快,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头儿笑了,这是好事!于是他们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