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中的灵光一闪,夹杂在灵拂子如清泉流过的声音当中。
“十三,你与明尊离开此界后,不要挂念为师与逍遥山。为师是掌门,逍遥山一切事务为师自会处理。”
这大概是临别那日,灵拂子所说的话。
但是当时当地……那天的风起的太大,苏十三系在那条龙的脖项下,腰间绑着一条红线,没能听清。灵拂子最后有没有回头,这段话后头还有多少未尽的嘱咐,他都不清楚。
灵拂子的秘密,应该都尽数交代给青柳大郎了。不行,他还是得回去!他得找到这条龙,当面问清楚。何况,他与他本就是同命相连,若是与那条龙斗气,便是与自己的命过不去!
苏十三精神振奋,恍然间身体多了重量,沉甸甸的,从半空中猛地朝地面撞击而去。脊背传来一阵剧烈痛楚。
“啊!”
他大叫一声,反手捂住屁股,随后诧异地睁开眼睛。这回入眼的却是灰雾弥漫的天空。
官道上一群人马正匆匆经过,马蹄溅起的灰尘呛的他咳嗽连声。
这他妈又是哪里?
苏十三狼狈地爬起来,抬起袖子揉了揉眼,发现这里居然距奉川军驻扎之地不远,是崖关附近的官道。好像他走了一个多月,在海滨村一个多月的时光,就像是梦境一般。又像是晨间露珠,太阳一出来便融化的无影无踪。
苏十三低头,就看见那件烧的半毁的羊皮卷仍在手中。他摊开来仔仔细细地看去,当日在灭天界的神庙之上,三师兄曾夹起细长眼角嘲笑他看不懂这些文字。
当时他的确不懂,可是眼下看,如果不将这些当作字面来理解的话,仅凭借形状……这些符号描绘的分明是一幅地图!山川就是用小山形状标志,弯曲如蚯蚓拱动的符号,则是河流。
这样比较着看,倒像是就在崖关附近,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因年岁久远,在羊皮卷上变成了褐色,像一滴干涸的血迹。
苏十三凑近羊皮纸。为了看的更清楚,索性趴在地上高高撅起屁股,两只眼睛盯成斗鸡眼。过了半天,再抬起头仔细看周围山形地貌,确定红点所标处就是在山凹拐过去不远。
下一个村庄,也许就是完成任务的关键所在?
没有死成,又有任务线索,实在是太意外太惊喜了!苏十三高高兴兴地将图纸揣入怀中,抹了把脸重新上路。嘴里哼着小曲儿,右手一抬一落,走起了行军正步。就算是他的铁粉洪金明过来,也绝对认不出这就是那位名头响彻南北的“苏老板!”
苏十三笑嘻嘻地上路。然后,望山跑死马啊……
看地图上标注的红点,距他刚才在的官道也就一毫米距离吧?可是这一天,他足足走到太阳落山,也没见到地图上那个村子!眼看着天就快黑了,这路越走越偏僻,两边山上光秃秃连根草都没有。风稍微吹得大一些,便扑簌簌地往下掉沙石。
苏十三左右望望,深恐叫这泥巴地给埋了!好容易寻到一片枣树林,也不管这地方是否有人打劫,伶俐地爬到树梢上头,然后屈着腿,头靠在枝桠上,长呼出一口气。“靠!累死小爷我了!”
他抬起袖子擦干额头的汗,然后顺手拽下一把枣子,擦干净,胡乱往嘴里吞咽。这时夕阳最后一抹光线也吞噬于苍穹,四野俱静。
夜完全降临。
**
“他长得就这个样儿?”
青柳大郎手指敲在桌面上摊开的十几幅画像,最后一张张地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掷在地上,皱着眉头不悦道:“我怎么觉着你们都画的不像!”
“爷,这已经是找了京城最好的画师,画了上百幅画稿后,咱才敢送来给爷过目的!”
“是吗?你们找了几个?”
“满京城所有的画师都来了!咱白爷招人来,谁敢不应!”
青柳大郎眉头皱得要打结,背着手在厅内反复踱步,最后停下来沉吟片刻道,“你们先下去,让我想一会儿。”
“是!白爷!”
伺候过苏十三的两个亲兵得了这句话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室内光线渐渐暗下来,青柳大郎背着身扭头望向扔了一地的画像。风从半开的门吹进来,画像一张张漂浮起来,打着卷儿,有一张落到他脚边。他想了想,到底没忍住,还是弯腰将那幅画像捡起来。
画上少年郎眉清目秀,只是板着脸,眼神也略显呆滞。
“不像!”
虽然不怎么记得,但是青柳大郎莫名就是觉得这人应该是眼睛睁开就透出笑意。笑起来像……像什么呢?
他手中握着那幅画像,转头看向窗外,夜色深沉,虫鸣蛩蛩,鼻端隐约传来一阵桃花香。
是了,这人笑起来就像是二月间的春风!拂暖大地,树林里的桃花都开了,应当还有一大片的湖泊。在沙漠深处,那湖水蓝的像是一汪天空的眼睛,他和他就泡在湖水中。
“大郎,你怎么又变回一条蛇了!”
那人的笑声清脆。
而他呢,他好像真的是一条黑蛇。只有儿臂粗,懒洋洋地抬起头,抖落一身水珠,游到岸上。然后扭头口吐嘶嘶声,以蛇语与那人道,“十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跟我回龙墟?”
记忆就像开了闸门,随着这“龙墟”二字,青柳大郎脑袋中轰然一片光亮大盛。他想起来了!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原本便是来自龙墟王族的一条幼龙,出门游学后,无意中撞入灭天界,然后偶然听得逍遥山中有宝贝,于是他冲入逍遥山将这人抢来。然后,引发灭天界地动山摇,至尊神出手,他挚爱的少年郎则以身祭天柱化作了一抹青烟。再然后,少年一缕残魂流落异世,他苦苦地盼了五百年,又重新扛回一颗磨盘大的白石头。
为了令宝贝儿早日恢复灵智,他日夜以天地灵宝灌溉。又过得五百年,整千年后,他的少年终于回来了!可惜……由于他的倏忽,宝贝儿误闯逍遥山,成为剑阁中最小的一名徒弟,位列十三。
再然后,灭天界震动,至尊神无意中错放的一粒棋子即将引发天劫。灵拂让他带着十三逃往异界,若是可以,顺便寻找那粒棋子的原身所在,然后将其灭除。
——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
所以如今,他到底在做什么?青柳大郎茫然地环顾四周,金碧辉煌的王府,就连他坐着的椅披都绣着金色虎皮纹。再看看他自己,一身灰蓝色军装,腰间挎着一把从冀城抢来的宝刀。
他要这些做什么?!
青柳大郎不屑地冷嗤。这天地间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都不及他宝贝一人!是了,他丢了他的宝贝,怪不得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得劲!
青柳大郎恍然大悟,手中捏着那画像匆匆地出门去了。
他所经之处,奉川军中人人诧异,都忙不迭问道,“白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兄弟们要跟着不?”
“别来!都别来!”
青柳大郎解开缰绳,跨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道,“爷出去办点私事,你们谁也不许跟着!”
然后也许,爷就再也不回来了!
青柳大郎抬起头,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前方没有灯,可是他心中却自有一团明火。这火焰照的天地流光,四处皆是熠熠光辉。
何惧之有!
**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
苏十三是叫砸在身上的雨水弄醒的,又冷,树上又湿,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随后揉了揉鼻子,越揉越痒,忍不住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坏了,他怕是要感冒了!
他身子蜷缩,努力地想在树叶隐蔽中变得温暖。但是天却不随人愿,雨像是从天空倒下来一样,硬生生的将这荒郊野岭衬托的更加阴森奇诡。
苏十三边自叹倒霉边犹犹豫豫地从树上下来,想找个洞里窝着。夜色很深很黑,雨又下个不停,他艰难地顺着树干往下溜,耳边突然传来马蹄击溅泥浆的声音。他警觉地扭过头,就见黑夜深处一匹棕色大马像是从暗影中冲出来的利箭般,笔直地冲他奔过来。
“呸!这倒霉劲儿!”
苏十三大声啐骂了一口,猛然跳下树,双手叉腰,站在雨水里扬起脸。雨水哗啦啦的,沿着他额头黑发一路流过脸颊淌进脖子里,但他却手指向前方,嚣张地骂道,“再不给小爷我停下,我就……”
“你就怎么着?”
温润的笑声自头顶传来。
苏十三抬起头,就看见一袭灰蓝色军装的青柳大郎高高坐在马背上正望着他笑。
苏十三掉头就跑。
“宝贝儿!”
青柳大郎翻身下马,从后头追着他跑。苏十三受了寒气,又不知多久没吃东西,几颗枣子早就被他消化完了。跑不了几步,他啪叽一下就摔在泥浆里。
青柳大郎刚从后头赶到,手已经伸过来,却没来得及扶住人。
苏十三摔在泥巴地里,满头满脸的泥浆,狼狈不堪。青柳大郎顿时单膝跪地,老老实实地俯身凑到他身边。如同大唐那会儿一样,拿脑袋蹭了蹭苏十三下巴,想要讨好他。
“每次见到你这家伙,小爷我就倒霉!”
苏十三愤愤地破口大骂。“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你出场的时候不要搞这么隆重!非得下雨啊?你就不能……”
后头的话语突然被堵住了。温热的唇瓣覆在他唇上,青柳大郎紧紧抱着他,一路攻城略地。苏十三浑身湿哒哒的,两个人衣服上的水像是都汇聚了,统统灌入他胸腔里。但说也奇怪,经过这雨水的浇灌,胸腔内那颗原本早就绝望的心,突然间又活了过来。昂扬的,张牙舞爪的,一会儿跳脚大骂,一会儿又恨不能冲上去在这人怀里蹦哒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