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开始逐渐远去,以诺仍定定看着窗外,下半身变得麻痹,寒冷像是无骨的蛇缓慢顺着他的身体攀伏缠绕。
以诺从不畏惧死亡,从某个角度而言这将会是他赎罪的终极选择,尽管如此,某些微妙的情绪仍旧控制不住从以诺心底冒出来。
他一直感受到的情绪都是爆发性的,譬如面对恶灵时的愤怒和憎恨,但此刻占据以诺心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温和情绪。
无奈,茫然以及不解。
以诺很想搞明白自己产生这些陌生情绪的原因,但死亡是最直白的休止符,粗暴地斩断一切可能——当知晓自己与死亡的距离不断缩短时,思考都变得无比奢侈。
强烈的虚无感包裹着以诺,他甚至觉得周遭的一切变得不再真实,身体向下坠落,魂灵试图飞升,意识则被困锁在两者的夹缝。
以诺突然对自己绝不危及普通人的坚持产生怀疑,如果一开始他就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对付这些黑帮成员,现在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至少,塞纳不会……
头脑开始发晕,难以抑制的悲痛开始如潮汐缓慢推近,这和以诺面对其他人死亡时的感觉截然不同。
以诺一直视生死轮回是神的旨意,不曾为新生欣喜,也从未因死亡悲伤,他替人们祝福,予人们安慰,这些皆是出自职业的守则,与感情无关。
唯一一次让以诺强烈生出对不公的痛恨,对死亡的悲痛只因卡特神父。
而现在以诺第二次发自内心为某个人的离去伤怀。
从一开始以诺更多地将两人的关系视作基于等价交换的互惠,对于这样的关系,只要做好自己的承诺的工作就能自然地维系下去,这是他原本的想法,但在此刻这狭隘的考虑令以诺惭愧。
以诺想起塞纳方才在将枪口对向自己时的神情,好似怀着必死的决然,那时的以诺尚认为用自己的双腿从黑道暴徒手中换两个人的命很值得,所以他既不畏惧也不生气,他等待那枚由塞纳亲手射出的子弹。
这是根据理性思考给出的最佳结果,不掺杂多余的个人情绪,以诺认为塞纳也应该这么想,不过就结果来看,他显然低估了情绪的影响力。
为什么?因为我是与魔神对抗的重要筹码吗?
视线难以聚焦,思维逐渐停滞,血液已经凝固了,他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夺取他生命的将是绝不停滞的时间,如克里斯托弗所言,他不得不在孤寂与绝望中等待命运女神剪短丝线的一刻。
以诺伸手到胸前,摸索了许久才握住藏在隐蔽口袋的十字架,他正在卡特神父的陪伴下走向死亡,这让他勉强有几分安心。
以诺半闭上眼,他已经太累了,忍受疼痛剥夺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余下的力气他只想用来多默默祈祷一会。
至于为什么祈祷,他也并不清楚。
窗外的风不断涌入,带来沙漠的寒冷,在这风中,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吟唱。
这种古老的语言很少在现世出现,连同它的作用都变得模糊不清不在为人们所知。
一株绿色的植物突然开始迅速生长,它的底部有一个巨大的白色花朵,柔软如同绒毛。
绿植层层向上,自天窗探出生长,直到柔软的枝叶接触到以诺的额头。
塞纳的心仍在狂跳着,这株绿植的附枝缠绕着他的身体,将他从花朵中心举起递入房间。
一切亦真亦幻,坠落时的惊恐还附着在塞纳的思维,被柔软蓬松之物接到的触感停留在脊背,现实的感触和精神的起伏同时裹挟着塞纳。
以诺躺在他的眼前,看起来糟糕透顶,塞纳没时间继续缓和自己的情绪,勉强控制自己发软的双腿走到以诺身边。
“神父……以诺,你还好吗?清醒一点……以诺。”
些微光芒从以诺深蓝的眼中闪过,转瞬又黯淡:“塞纳……我能看见你,这就是你的灵魂我……从未看得如此清晰。”
塞纳没有多余的精力解释这一切,他弯腰查看以诺的伤势,裤子的破洞下是如何的惨状塞纳不敢想象,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纵有神医也回天乏术,以诺的双腿恐怕彻底废了。
对以诺情况的糟糕猜想让塞纳一阵恐慌,不知该如何,就在此时,那颗巨大的植物尖端供出了一个花苞,花苞逐渐长大缓缓绽放,花蕊是柔软的绒毛,和刚才接住塞纳的东西一样。
花朵凑上来,花瓣张开将两人包裹其中,几乎没什么震动,两人被拥入了柔软的花蕊。
塞纳这时注意到以诺的动作,紧紧握着十字架的手沁出了血液,可以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塞纳想掰开以诺的手,刚伸手准备这么做,又慢慢停下来,覆在以诺攥紧的手上。
这大概是以诺在这种情况下唯一能获得平静的方法。
绿植慢慢回收,直到将两人送回地面,落地的一刻,花朵好像被吹散的蒲公英,化作无数柔软的絮状物飘散。
塞纳拥着以诺的上半身跪坐在干枯的地面上,他不确定自己之后该如何,但未知的力量已经帮他们脱离了困境,接下来他需要靠自己来救助以诺。
刚准备在地上绘制法阵召唤坐骑,几重黑影从四周冒了出来,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塞纳的手僵住,祸不单行大概就是如此,群狼堵住了他们所有的退路,实际现在就算有逃走的薄弱处,带着膝盖粉碎的以诺逃出狼群的追捕完全是天方夜谭。
“请不要害怕,”其中一匹狼靠近塞纳,稚嫩的声音源于她,“我一直在等你们,跟着狼群指引的方向来找我吧,我将能够帮助你。”
这是一种独到的传音咒术,塞纳曾从多米索的藏书中看见过,这是首次碰见实际的。
“你是谁?”
“你会知道我是谁的,”代为传声的狼跪伏下来,“相信我,我不仅不会伤害你们,还能救你的朋友,此外,我正保管着某样属于你的东西,需要交给你,或者……说是一半属于你的东西更合适。”
一半,这种特殊的形容就差点明是什么,不过她提出的救助以诺更有吸引力。
塞纳看了一眼昏沉的以诺,咬了咬牙,现在他们走投无路,回了镇上很快就会有黑帮的人通风报信,这样可就是彻底宣判了死刑,不如赌一把相信这个人。
法阵绘完,塞纳抱起以诺上马,狼群回望他一眼呈护送的队形围绕着他,在月夜下奔驰。
以诺因为颠簸发出不适的低吟,塞纳小声安抚着,维持着速度。
跑过荒漠,狼群停驻在一个由沙石堆砌的山洞前,维持山洞形状的不是现代工业,而是咒语,它令沙石整齐堆砌,不需粘合就可抵御频繁的风沙。
塞纳压下各种情绪,拍了拍马让它们离开,抱着以诺走进这个突兀的自制山洞。
洞内的路呈下坡,塞纳小心翼翼跟着引路的狼,墙壁上明灭的微光勉强照清前路。
塞纳尽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安慰自己方才那个植物突现救人说不定也是这个不露真容之人的手笔。
路的尽头是一个空旷的空间,所有装饰都是通过咒语凝结沙石而成,引路的狼呜咽一声,夹住尾巴退开。
塞纳没有看见任何人,小心道:“你好。”
没有回答,只能从一个凿开的小洞穴看见一个影子慢慢出来。
影子非常大,逐渐填满了整个空洞,塞纳仰头看着这个庞大的影子,有些畏惧。
“低头,在这里。”
塞纳循声低头,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可爱女孩举着一盏灯,在灯火的映照下,她的影子才变成了那样。
“你就是……找我们的人?”塞纳眼角略微上挑,表示疑问,“你是……”
“是的,是我找你,你可以叫我瑟西,”小女孩踩到桌子上,让自己能和塞纳平视,“很久之前我们其实就碰见过了,只是那时我没有表明身份,或许你也根本就没有注意。”
塞纳含糊了两声,显然并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在你们第一次找克里斯托弗的那晚,我正在他家里。”瑟西简单地提示了一句。
塞纳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在他栓马的时候,曾感受到两个纯粹的魂灵。
“有一点印象,不过那时我感受到的只是魂灵。”
“小小的障眼法,被你识破并不奇怪。”
塞纳可不准备就这事和她聊半天:“你说可以救以诺,他的膝盖几乎全碎了,不能耽误了。”
“先带他来这边,”瑟西跳下桌子,带着塞纳进屋,“把他放在床上,这种程度的伤我很快就就能让它恢复如初,交给我。”
塞纳放下以诺后并没有催促,反而先拦住了从架子上拿东西的瑟西:“你这么积极的帮助以诺是有原因的吧,何不说出来。”
瑟西愣了愣,慢慢抱紧药瓶子:“塞纳你……说的不错,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但,但这既是帮我,也是帮你们自己。”瑟西又急忙辩解。
“什么意思”
瑟西把几片银色的叶子放在以诺膝盖上,用小小的手牵住塞纳:“和我来,等你看到了就会明白。”
塞纳回头看了看以诺,瑟西赶紧道:“你放心,有这几片叶子在,他的伤势不会恶化了,等我带你看过了回来也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