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毕竟正值壮年,要说他真为了亡妻终生不再娶, 根本没人信。
所以这些臣子都想做第一个给陛下递下台阶的人,各个危言耸听,说会不会是老天爷不满这个小王子,才频降天灾?
顾昭没听完,就自责地跪下了。
这些满口天意道德的臣子,对着他十二岁的儿子发难,而其他那些没开口的,不一定是没这个意思,只是先按兵不动,旁观事态。
顾烈沉吟一声,感叹:“寡人失察,竟不知朝廷里有这么许多走街串巷的游方术士,一个个都精通天意,能代老天爷开口,既如此,寡人这个位置,不如交给你们来坐?”
方才言之凿凿的臣子心下一颤,纷纷跪倒在地。
顾烈像是没看见,语气依然平静得很,言辞却是无比辛辣:“昭儿年幼,才刚理了几件事?寡人琢磨着,老天爷要是不满,也不满不到昭儿身上。按你们这意思,老天爷是不满寡人这个无能之君啊。”
这下子,方才袖手旁观的大臣们也都跪下了,满朝文武诚惶诚恐地喊:“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顾烈不说话,满朝文武就这么跪着,汗湿了一背。
唯独站着个定国侯。
他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让顾烈想起他初投楚军时,那副鹤立鸡群的样子。
顾烈看着狄其野,狄其野也看着顾烈,眨了下眼睛。
“定国侯有何异议?”顾烈只能给他递梯子。
狄其野笑了笑:“陛下,方才那些怪力乱神之语,臣没听清。想必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既是胡言乱语,不如就此翻篇,重新议事。毕竟,诸位大臣拿着民脂民膏的俸禄,可不是用来请他们占星算命的。”
群臣不管服不服定国侯,都听得出定国侯这是在消陛下的火,因此就算被狄其野暗讽了一把,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说到最后,狄其野顿了顿,补充道:“颜法古除外。”
颜法古很是委屈,还跪着呢,就对陛下哭道:“陛下,定国侯这是污蔑,臣在工部勤勤恳恳,可有俩月没去钦天监了。”
这话说得跟他跑去望星台是天经地义似的,哪朝的工部侍郎没事就往钦天监跑?
他们俩这么一打岔,顾烈有心再沉默了半晌,也就给了面子。
顾烈道了平身,从左到右扫了群臣一眼,才冷声道:“有事启奏。”
当夜,顾烈带着狄其野出了宫。
早朝时顾烈发作了群臣,姜扬也就没好意思问,下朝时拦了狄其野,请狄其野带的话。
姜扬家中老太爷八十岁寿辰,特意请了名满京城的戏班子,八十是难得的耄耋大寿,很福气的喜事,因此想请顾烈过府坐坐,热闹热闹。
末了,姜扬还提了句,说北河也会去。
祝北河分家后,当真闭门思过了一年多,顾烈迟迟没有再征召他,他自认活该,也不敢上折子,姜扬是有心帮老友一把,无可厚非。
狄其野笑笑,道了声明白。
顾烈是不爱热闹的,至于祝北河,他心里自有计较,确实也该是时候让祝北河回来做事,但帝王权衡之道,他们越急,顾烈就越不急着办。
只是狄其野有心让顾烈散散心,也对戏曲好奇,有意往戏文上问了两句,顾烈把他狠狠地抱了一把,无奈道:“那就去吧。”
狄其野勾了勾唇,想想又道:“把顾昭带上。”
顾烈低声笑了笑,在狄其野耳朵边夸他:“难怪都说娶妻当娶贤,真没说错。”
他们两个相处到现在,狄其野哪还会轻易被调_戏到,一点都不虚地坏笑道:“您‘挚爱亡妻’在奉先殿供着呢。”
顾烈讨了个没趣,清了清嗓子,狄其野占了上风,笑得得意,在顾烈前额亲了一口,拉着人去东宫捎上顾昭。
*
陛下携王子、定国侯而来,整个姜家是蓬荜生辉。
姜家八十岁老太爷红光满面,和祝雍老爷子说着话,见了陛下高兴得了不得,这可是给姜扬的大体面,于是颤颤巍巍要行大礼,被顾烈托着手肘扶了一把,温声说老寿星今儿最大,不必拘礼。
老太爷险些高兴得厥过去。
顾烈走进园子,满园宾客跪了一地,路过祝北河时,顾烈脚步一顿,祝北河提着一颗心,但顾烈没什么表示,又继续向前走了。
姜扬心里一叹。
姜扬请了人,虽然不知道顾烈来不来,但最好的两个位置肯定是留着的,一个几乎有贵妃榻那么宽敞的首座,一个挨着首座的官椅,只是没想到顾烈还带了顾昭。
顾昭懂事,忙说父王在此,自己该站着。
陛下拉着定国侯同往首座上一坐,问题迎刃而解。
满园宾客们小声嘀咕,说陛下待定国侯真是盛宠,知道内情的姜扬眼角抽了抽,这哪是盛宠,这分明是公然恩爱。
台上戏班子跪伏在地,恭恭敬敬请了安,再开唱时,却换了折戏。
戏目是姜家老太爷点的,他喜爱戏文写得好、唱得更好的,倒不拘是否喜庆,狄其野翻着顾烈让姜扬特地给他拿来的戏本子,这是要唱梁祝?
梁祝这故事,狄其野在未央宫的杂书堆里翻过,也就升起了三分兴趣。
戏班没有接着演,而是跳了戏,姜扬原本心里一惊,生怕出什么岔子,总觉得戏台侧边的师傅们神色也不大对,但听出是《山伯临终》的起调,也就放下心来。
《山伯临终》这折子戏,唱的是梁山伯临死前,在病榻上对母亲倾诉对祝英台的相思,对祝家父兄之贪财、马家父子之霸道的痛恨,最后嘱托母亲要和祝英台同葬。
若是唱得好,那真是情深一片、动人心扉。
可那小生一开嗓子,姜扬的脸色就变了,这戏班子胆大包天,竟然当台改词!
狄其野对着戏本子听着,对顾烈疑惑:“是戏本子不对,还是改词了?有些字听着不一样。”
狄其野不惯于听戏,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园子里其他人都是常听的,哪里听不出这是在唱什么。
这哪里还是唱梁祝,这是改了部分戏词,在唱陛下养父府里的十三姨娘和她表哥呢!只是将养父改成了某朝国公,换汤不换药。
姜扬霎时满头大汗,要往顾烈面前跪,顾烈摆摆手:“敢当台改词,有些墨水,有意思,让他们唱。”
有意思可不一定是好意思,姜扬捏着把汗,这辈子没听过如此提心吊胆的一场戏。
那小生抱着花旦,改词唱到:“半年连娶三房妾,枯朽木害苦鸳鸯双泪垂。只听说东宫锁良将,未料得国公夺表妹。源头本无清渠水,怎怪天灾现频频。*”
这都已经明显得不能算是暗示了。
姜扬眉心一跳,当即二话不说跪倒。
满院宾客又都跪了一地,除了台上唱的戏鸦雀无声,如此鼓点又急、胡琴强响,竟是一派鬼域凄艳的气氛。
狄其野躺着也中_枪,挑眉又翻了一页戏本,顾烈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小生将手边的空酒坛作势往自己身上一浇,胡琴边鼓都渐隐低回,完全衬出那小生的唱。
到最后,到底是唱回了原戏词:“儿与她,生前不能夫妻配,死后要与她同坟台!*”
顾烈伸出手来,拍了三下。
琴鼓钹笛俱静,台上台下跪了满地的人。
“词改得偏了些,唱得不错,”顾烈点评道,“有赏。”
姜扬阻拦道:“陛下,这唱得颠倒黑白,中伤朝廷,如何能赏!请陛下收回成命!”
那台上小生倒是傲气满满的做派,磕了三个头,大声道:“陛下,草民只为劝诫,不敢受赏。这是草民一个人的主意,若要降罪,也请陛下只拿草民一个人问罪,与他人无干。”
他说完,顾烈没开口,狄其野却笑了:“你只为劝诫?劝的什么?”
那小生剜了狄其野一眼,好像在谴责狄其野自己不争取反抗还谄媚顾烈,又是愤恨又是怜悯,把狄其野雷得险些一抖,很有些遭不住。
然后才听那小生说:“定国侯住在东宫,于礼不合,陛下不约束养父,酿成冤案,劝的就是这个。”
狄其野听来,都是些浅话,没有回复的意思。戏班老板却是急了,大声呵诉:“谁教唆你的?”
那小生面色一紧,死咬着说:“没人教唆,是草民一个人的意思。”
这明显就不是一个人的意思。
姜扬叩首道:“请陛下回宫歇息,臣一定查清背后祸首,严惩不贷,给陛下一个交待。”
“事要查清楚,台子上这些人,严惩就不必了,”顾烈站起来,狄其野也起了身,顾烈摆手道,“不过是骗取清名的傀儡罢了,严惩他,正中下怀。”
姜扬应是。
陛下带着定国侯和王子起驾回宫,顾昭转身前,深深看了戏班众人一眼,最后轻轻在姜扬身上扫过。
那眼神深沉尖锐,叫人不敢直视。
*
原是想让顾烈出去散散心,没想到心没散成,反倒遇了场鬼事,回了未央宫,狄其野难得乖顺地趴在顾烈怀里,伸手给他按揉头上地穴位,哄孩子似的念:“不生气不生气。”
顾烈好笑:“我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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