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逐天全然不顾他的感受,隔着血红眼丝看向眼前一片群山绿水,身体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和感受。
半晌,他才又开了口,缓缓地,幽幽地在寄无忧耳边吐出一句话。
“我听说,夺舍死人,比夺舍活人更加方便,你觉得呢?”
寄无忧直觉毛骨悚然,梗了梗,立刻又逞强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夺舍?项逐天,你别忘了,你刚刚才派人给我安了一身骂名,现在又要夺我的舍身,莫不是要继承我的这一身全新的骂名?”
项逐天轻哼笑出,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既然我有能力让你背一身骂名,自然也有能力洗清这一切,如今连问天楼的人都帮不了你,你还想做什么挣扎?”
“他不需要挣扎。”
一句话突兀插.入,瞬间撞乱了项逐天那一脸轻蔑的笑意。
他猛然抬头,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悬崖边,昔日的友人四目相对,各怀心事,不知多年以前,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可曾预想到今时今日的这番情景。
白长卿不同以往,他双目炯炯有神,一身白衣尽管沾染尘灰,依旧显得洁白笔挺,站如松柏。
项逐天布满阴霾的双眸忽然亮起,重回神智,却又慌张地向下躲闪起来。
“小白……你怎么在这儿?”
察觉到他的慌张,白长卿因山火而沾染烟尘的五官淡淡一笑:“逐天,我是来帮你的。”
作为人质的寄无忧微眯起眼。
如果是从前,他倒是会相信白长卿的说辞……只不过此时,阿月他们都按兵不动,任由白长卿向前,恐怕他的真实目的并非如此。
项逐天慌张摇摆的视线忽然一滞,别过脸:“帮?小白……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这是我作为门派峰主必须要做的……我想要我们门派风调雨顺,受人敬仰艳羡,我还想要你成为新掌门,人人爱戴,不好吗?”白长卿缓步朝崖边二人走去,面上微笑犹存,“逐天,你放下我们师弟,就当从前一切都不曾发生可好?”
项逐天一怔,愣愣地正过脸,目光瞬间柔软下来,恍惚间,好似又戴上了他那副平时常用的温柔假面,可此时他眼里的柔光比从前都要自然,柔和,不掺假意。
“好,怎么会不好……”
寄无忧脖颈所承受的重量渐渐消失,久久离地的双脚落了下来,心中的不安也终于减去了几分。
白长卿明显松了口气,遂而微笑道:“逐天,我们和师弟一道回去,一切如初,好吗?”
项逐天腼腆的笑容却渐渐狰狞起来,随后化为一抹诡异至极的弧度,在白长卿耳边轻轻吐声:“骗子。”
一阵天旋地转,寄无忧想要趁机逃离的身子又被狠狠拽了回来,被态度剧变的项逐天抓住了手臂,五指深及筋骨,瞬间刺出五个红印。
“你要是真想帮我,就会先帮我杀了他,杀了所有会妨碍我们未来的人。”
“等……”
白长卿伸出手,想要去拉寄无忧的另一只手,却不及项逐天的动作更快一步。
项逐天一手定住白长卿的动作,另一只手发狠了力,拽着他的衣领将寄无忧向外用力一抛,如掷碎石。
悬崖之外,那一身青衫白袍伴着山风而起,又伴着山风而落——
“师父!!”
楚九渊双眸骤张,浑身冷汗如瀑,瞬间与秦珅一道冲了上去。
然而他灵脉遭缚无法御剑,若是跟随坠落的人影一块跳下,同样也只有死路一条。
可秦珅见着楚九渊一路奔去,竟是真要往下跳的架势。
秦珅重又挡在了楚九渊身前,如一座牢不可破的城墙,阻拦了楚九渊的去路。
他右手一握住剑柄,紫云天就看出秦珅要亲自御剑救人,慌张阻拦:“前辈!真的不能再拔剑了!再有干预,恐怕……”
他们问天楼中人皆知秦珅与仙姑不觉晓有过血誓,这番血誓连结之时,已抵上他全部修为。
如果秦珅敢违反楼规或不觉晓之令,全身修为便将化为乌有,千年来所承受的所有苦楚也……
一阵沉默过后,秦珅点了点头。
一千年,两千年……这些字眼有多沉重,他比谁都清楚。
有些修士天资平凡,一生无为,即使虚度千年也并不懊恼。
可是秦珅不一样。
他手握千年——不,万年难遇的天赋,却在最得意骄傲的年华坠入谷底,从此渡上了一条一去不复返的孤舟。
但也许,孤舟便是孤舟,只够载他一人。
多一人,少一人,都会害得他舟翻人扬,无处可躲。
既然他选择了修为,选择了仙途,选择了得道升仙之路,便不能再对这些私情有非分之想。
不觉晓之所以下那道命令的原因,他明白了。
寒光宝剑,冷霜扬起,切金断玉。
楚九渊双眸微睁,一直压在手腕上的重量顷刻消失,被阻断的灵脉与血脉缓慢复苏,被八条锁链压制已久的灵力也重新在奇经八脉中流淌起来。
秦珅放下剑,顿了顿,随手一甩,像丢垃圾般,将这柄稀世宝剑丢在了冰冷的泥土上。
金属刀刃摔落的脆响回荡,一句轻而快的‘谢谢’从秦珅背后隐约响起,又消失在了急呼的山风之中。
紫云天愣在中间,回过神来后,立刻感到一阵不舒服:“这小子怎么搞得?!你帮他救人,居然连句谢谢都不好好说!”
秦珅并不回答,凌冽的眼角重归平静,心如止水。
紫云天瞥了眼秦珅的背影,又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万物重归宁静,秦珅压下斗笠,迅速瞥了眼他背后——山崖这头,被白长卿强行制服的始作俑者斜靠在一边,口中的笑音一声比一声来的狼狈,疲惫,失魂落魄。
如今的这一切,对一直渴求和平无争的白长卿来说,显得有些过分凄惨无力。
我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说话时,白长卿看上去颇为轻松,却又像是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是心脏被尽数挖出一个血窟窿,才足够体会这一切的心情。
秦珅转过身,不再理睬。
他闭上眼,似乎能想象到山崖那头的情形。
山风席卷,衣袂狂舞。
冰锥般无情的冷风,从那个人飘乱的袖管中吹袭而出。
但是,一定会有一双手,紧紧将那人抱起,救下,再温柔地抚去他额前的沙尘,眼中的不安……
那双手,不会是他的。
那个人,也永远不会是他的。
他似乎做了一个路人,旁观一场永远轮不到自己的爱情。
秦珅为自己可笑的想法笑了笑:“走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紫云天回头看向还未传来动静的悬崖那头:“不说声再见?”
“没有把握再见,何必信口开河。”
漆黑的人影戴一顶斗笠,长着一双世上最绝妙的凶眼。
人影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最终在漆黑的重重叶影下,完全消失不见。
后来,再没有人下一个人,见过那双眼。
第一百二十二章
——
————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总是分外的凉。
平京城的小巷中,急于归家的孩子两手撑着头上的斗笠,匆匆奔跑在泥泞的石阶上。西风吹雨,带的黄绿色的柳叶吹拂舞动,落在一户人家窗边晒的花生米上,将这幅雨景衬得分外祥和,安宁。
毕竟这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可是人间独享的特权。
小桥流水人家旁,一柄油纸伞慢悠悠,慢悠悠地晃着。
河边,一艘乌蓬小船短暂停泊。
船夫站在船头,一伸懒腰,左右张望着,立刻就与油纸伞下的寄无忧对上了眼。
船夫呵呵一笑,献媚招呼道:“公子,您不是本地人吧?一两银子,带您游遍整座平京城,饱览江南美景风光,怎么样?来来来,上船吧!”
寄无忧扫了眼他身后的乌篷船。
“你这船,卖吗?”
船夫愣了愣,挠着头尴尬回答:“公子,这是俺营生养家的宝贝,当然不卖了。”
寄无忧努起嘴,从袖中掏了半天,总算摸出一个小布袋子。
那布袋子里不知装了多少银子,沉甸甸的,拎起来时里面清脆作响,被丢到船夫手上时,更是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把船夫砸的心花怒放,两眼发直。
“卖吗?”
“好说!好说!”船夫看了眼布袋子里的东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招呼寄无忧道:“公子,来来来,俺给您好好划船,带您先玩一圈去……”
寄无忧阖眼轻笑:“不必,这船自己会动,让他载我去就好。”
船夫挠头不解:“公子说笑了,划船得靠桨,哪会自己动……”
谁料这船夫大汉睁眼闭眼的一瞬间,竟就场景骤变,他茫然看着手里的油纸伞,盯着眼前的白墙黑瓦,再回头一看——船上坐着的,竟是刚刚还在岸上撑伞的那位公子!
一张灵符于空中飞起,自焚为灰。而后,乌篷船上的两只船桨受到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自顾自地摇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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