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永昼漫不经心间掠过这个想法。
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忐忑自己的表白会被穆曦微拒绝。
落永昼是谁?
凭着战场上面具滑落时的半张脸, 生死匆匆时的惊鸿一瞥, 便成了美人榜首的人。
天下多少人趋之若鹜?
因此,他在情爱一道上膨胀得和在剑道上一模一样,不讲道理又理所当然。
这天下怎么可能有人拒绝得了他的喜欢?
穆曦微内心远远不如表面上来得冷静。
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砰砰乱跳的声音, 以至于穆曦微有一瞬间的失去意识, 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此刻何时,听的又是什么话。
他深深地呼吸两口, 方才勉力维持了些神智。
这世上怎么会有落永昼那样的人呢?
论剑是天下第一,论脸也是天下第一, 哪一样都能让人丢盔弃甲得心甘情愿,哪怕明知高不可攀, 也愿做那逐光扑火的飞蛾。
这种人说一句喜欢你,怎么能够拒绝得了?怎么能说出口哪怕一个拒绝的字眼?
何况穆曦微倾慕于他的心思, 早一发不可收拾。
兴许是落永昼轻飘飘的喜欢二字给了穆曦微莫大勇气, 使得在他良久的缄默不言后, 终于开了口, 开诚布公道:
“师父, 百年前的事情…弟子可否有幸得知大概?”
穆曦微知道自己这次开口,也许会让他失去世上难得,人间不遇的一次垂青,让他此生挚爱之人与他彻底失之交臂。
他也知道自己那点阴暗的嫉妒心思实在卑劣。
可是穆曦微真的是太想知道了,想得快到疯了的地步。
百年前这个词如鲠在喉地卡在穆曦微最柔软,也最为要害的那块心头肉上,甚至到每次翻到百这个数字,都会感觉心头一扎。
他也连续很多日午夜梦回,修行调息时猝然惊觉,随后便是长久的出神呆怔,心神再不能回到天人合一的平静。
想到极处时,穆曦微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生一百年。
若是能早生一百年…
穆曦微不求落永昼心里完完全全地只有他一个人。
可他至少…不想被当作某个人的替代形式出现。
这次穆曦微抬了头,落永昼总算看清了他神色。
穆曦微一贯都是风神秀彻,如日月朗朗的,俊里自有一番开阔豁然的意味。
这一次却不一样。
少年人眉目间死死抵着的一点倔强,像是松柏劲竹上清凌凌积雪蒙了一层,只觉触手寒凉,却不见先前俊挺的面貌。
落永昼恍然回味过来。
穆曦微应当是很在意百年前的那件事,百年前的那个人的。
这便陷入了一个死局。
倘若不将百年前那个人身份来历与穆曦微说清楚,穆曦微心中的心结,势必不得迎刃而解,时间长了总归郁结。
倘若明明白白告知穆曦微百年前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势必要牵扯到一系列魔主身世托生转世之类的问题。
别说是穆曦微,就连落永昼自己都是半蒙半猜,一知半解。
再说,像穆曦微这等嫉恶如仇,大有手刃自己那位魔族祖宗,大义灭亲以告慰天下的人,一时半会之间,如何能接受得了这种事实?
穆曦微心悬了很久很久,一直没从落永昼那里得到一个字的答案。
纵然他早是水火不侵,冷热不畏的体质,落永昼沉默的时间愈是久,穆曦微便觉得自己周身的温度愈是寒。
寒得他一颗心也渐渐凉了下来,再没了往昔跃动的热血。
“百年前的事情,我亦是很难说。”
落永昼思虑许久,得出了一个双全的办法,“但是我可以向你立誓保证。”
剑圣已经很久没有立下过誓言。
或者说这天下,已经很久没有过能逼他立誓的人,能值得他立誓的事比较好。
唯独这一次是落永昼自己愿意。
一个誓言,能换穆曦微的心安,当然值得。
穆曦微瞳孔滞住,再强的自制力,这回也彻底压不住里面翻涌而出的狂喜。
他面前的人是举世无双的绝色,雪凝寒梅,月溶昙花惊艳飘渺的一刹那,也及不上他半分颜色。
从他口中泠泠吐出的字眼,也是国手弹琵琶,仙人拨瑶琴,皆比不得的动人心弦。
他听见落永昼说:
“天道为证,日月为凭,我落永昼在此立誓,毕生心悦之人,仅穆曦微一人而已,否则——”
他后半截话没说完,眼睛所见已陷入一片昏黑。
陷入回忆时熟悉的晕厥感来了。
落永昼彻底失去意识前,对上的是穆曦微一句沉重苦笑:
“您…何必呢…”
落永昼:“……”
好死不死,这回忆碎片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显然穆曦微是误会他立了假誓。
一想到百口莫辩的将来,落永昼就很想拿着明烛初光去和天道好好讲讲道理。
不带那么毁人姻缘的。
落永昼欢视了一圈周围环境。
好好的誓言被打断,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看什么都带上几分杀意。
四周山头叠起,丘壑青翠,葳蕤茂密的植被一眼望不到尽头,脚下是行人踩出的一条狭而窄的泥土小径,踏上去时犹有落叶枯枝的嘎吱作响声。
是他一剑能削平附近千里那种。
落永昼的明烛初光跃跃欲试。
在他身前不远处躺着只猛虎尸体,固然观其四肢矫健有力,灵息未完全散去,料想身前也属猛兽。
是他一个眼神可以夷灭全族那种。
落永昼的明烛初光更加跃跃欲试。
直到他看见了穆曦微。
穆曦微和猛虎搏斗时,仪容不复先前整洁,衣衫头发稍有散乱,然而其翩翩的气度足以叫人忽视那种狼狈,俊得逼人的神气是怎么掩都掩不住。
是他一个手指头可以碾…
不对,这个不能碾,应该要好好保护起来才对。
落永昼知道自己落在了哪里。
他落在自己百年前回 忆幻境,和穆曦微见第二面的地方。
他心气稍复,不再盘算着如何借身边事物消气。
“道友,这位道友?”
穆曦微见落永昼不答话,又唤了一声。
如果落永昼没记错,自己在与穆曦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直接拿剑指着穆曦微,口中称他祖宗。
第二次面对猛虎,更是直接大惊失色地往穆曦微身后躲。
设身处地一想,他若是穆曦微,绝对做不到像穆曦微这样不沾火气,彬彬有礼。
穆曦微:“恶虎凶猛,方才道友可曾受了伤?”
落永昼:“……”
实不相瞒,以他的修为,以他的剑道境界,那头老虎即使扑到自己身上啃,也只会白白啃崩了牙。
事实虽如此,落永昼表面上仍然装模作样道:“穆道友援手及时,我未曾受伤。”
穆曦微松了一口气:“未伤到便好。”
落永昼:“说来不曾请教过穆道友师承何门何派?我蒙道友大恩,无处报答,总归不好。”
不知道穆曦微百年前是不是与百年后一样,被查无此人的散修带入修行途?
穆曦微摆了摆手,回答却出乎意料,只见他笑道:
“顺手施为罢了。即便洛道友不在,这猛虎我也是要杀的,能救下洛道友当然是再好不过,谈何恩情?”
他此时是真正的青春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
当然不会施恩图报,性命那样天大的恩情,在穆曦微口中也淡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穆曦微说:“在下是明镜台弟子。”
明镜台?
这是什么三流小门派?
落永昼在回忆里搜寻了一遍,发觉的确一无所得。
看起来的确是很不入流的小门派。
白云间那群人是怎么办的事?穆曦微这样的好苗子进了修仙界,也没把人收入门下?
穆曦微进山猎杀妖兽时天色已经不错,他杀了几头凶兽,半个下午过去,如今日头将暮,两人索性在原地点火休息,预备着等天亮下山。
落永昼压下心里莫名没来由的不爽之情,尽量平淡问穆曦微道:
“你天资不差,为什么不去六宗?”
他想了想,出于私心,还是加了一句:“六宗之首白云间为天下所有剑修心目中的圣地,剑圣镇守不孤峰——”
他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你为什么没有拜入白云间?
穆曦微望着他,有点无奈地笑了。
落永昼衣饰华美,哪怕堪堪躲过一场凶兽的截杀,白衣仍是没沾上半点泥灰,皑皑得和天上的云似的,想来是极上乘的衣料。
在穆曦微看来,应当是家世很好,未经挫折,自然心气高傲的少年子弟。
他倒也不把落永昼的话视作挑衅一类言语,只当他不识人间疾苦,温和道:
“仙道六宗地位何等超然?仙道中优秀子弟尚且抢破了头而不得其门,如我这种凡间出身的,更是艰难。”
穆曦微说得很委婉,留了三分余地。
事实上六宗早已不招收凡人子弟,若非是仙道中有家底的世家宗门,根本寻不着门路递参选弟子的名帖。
管你根骨好坏,天资优劣,一律堵死。
落永昼一愣。
剑圣地位何等崇高?
他在不孤峰上不问世事太久了,若不是魔主现世,魔族入侵这种大事,谁也不敢来叨扰剑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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