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穆七和他们不一样。
他在天道掌下,百世轮回凡人,万年苟且求全,他贪生的**太重,自然处处有所顾忌。
穆七喝道:“我族大军何在?”
在谈半生的阵法下呢。
血脉中的天赋就是占便宜,穆七这普普通通一喝,倒是将魔族喝得如同打了鸡血,再度于谈半生阵法下躁动沸腾。
原本谈半生禁锢魔族,秋青崖出剑清扫魔族,尚可平安无事,现在却是不够看。
谈半生的透支对于陆地神仙来说,也算是到了极致。
他握银线的那只手皮肉迅速消融,滋滋作响,血脉经脉一道剥落,转眼之间,只剩下森森然的一只骨手。
而这远远不是尽头。
魔族仍然不安地想要挣脱阵法,束缚他们的银线也没有松过一丝一毫。
谈半生白骨指尖一点点化成粉末,堆在了地上,又消融在积血里成了一滩污血,不知流向何方。
接着便是整个手掌。
谈半生到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手腕,也就是几个呼吸的时间。
这般剧烈的痛楚,可怖的透支,他竟然连眉头也没蹙一下。
手掌没了,那便用手腕绑着银线。
手腕的皮肉脱落,骨骼消融,那便用手肘来绑着银线,手肘绑不住,就用大臂,用肩膀。
仅此而已。
很快,谈半生的半条手臂就碎得干干净净。
月盈缺见状终于按耐不住,月芒涌动,想要去助秋青崖与谈半生两人一笔之力。
她抬起的手却被另一只手给按落了。
那只手的动作很轻,轻出了一点弱不禁风的意味,别说是陆地神仙,用来打蚊子也是不够看的。
偏偏月盈缺那么一个翻手十万性命能在掌心的陆地神仙,就那么轻而易举被他按落了。
“阿月。”
落永昼说。
他的脸对于月盈缺来说,尚有一种陌生的震撼感,望上两眼就觉得自己魂魄随着落永昼眼神光,一起打着转,转得迷迷糊糊,什么都能给了他。
但语调音色与百年前如出一辙,调侃中带着几分温柔包容吧。
仿佛事情全被他一个人揽了过去,在他肩头一扛,再如何事关重大,也统统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从此天地无烦忧。
“别急着出手。谈半生是自己活该,连你都要把自己寿元性命赔进去,我的明烛初光岂不是很无用。”
月盈缺真听进了他几句轻飘飘的鬼话,月芒渐渐地敛了。
她眼睛滞涩,唯有泪水一阵一阵地流,说话语调都是含糊不清的:
“你回来了,落永昼,你终于回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须得在意西极洲主的风仪,没法声嘶力竭,放声大哭,哭得压抑,压抑到极处只能锤落永昼的肩膀:
“我们等了你百年,我、秋青崖、白云间和整个天下都在等你。你终于回来了。”
天榜试上见到落永昼,月盈缺纵然欣喜,始终隔了一层。
一直到此刻,陆地神仙的直觉,相交几百年的默契才真正告诉月盈缺:
落永昼原原本本地回来了。
落永昼无从得知她口中百年前的事,却出奇耐心应了一句:“我回来了。”
这翻不出花样的四个字,对月盈缺来说即是绝世的灵丹妙药,慢慢止住眼泪,干了泪痕:
“穆曦微他对付穆七…可有把握?”
月盈缺的顾虑是在场大多数人的顾虑。
就算月盈缺知晓穆曦微的过去,依旧无法彻底放心。
上任大妖魔主全盛时,都未必能胜过穆七,何况是如今神魂托生,记忆全失?
落永昼说:“应当可以。”
他记不起百年前的事,却不妨碍他对穆曦微莫名到堪称盲目的信任。
而且从穆曦微上次炸了半边魔族营帐就可看得出来,他身上有比本源剑气更强大的力量来源。
穆曦微心无旁念,目不斜视,心里想的唯有眼前的剑。
他掂量局势掂量得很清楚。
穆七是用自己做阵眼换来的魔族,那么百万魔族兴衰存亡必定与穆七系于一体。
穆七伤,百万魔族就伤。
穆七不足为惧,所以百万魔族就不足为惧。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天秤都倾斜到了穆曦微这一剑上去。
穆曦微一剑出!
百万魔族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待在阵法之内,不再挣扎。
谈半生保住了他半边肩膀。
穆七哪怕收手后退得快,仍是被这一剑剑意所掠,整个人气势都萎顿下来。
穆七与穆曦微,胜负已分。
全场静默,鸦雀无声。
没有人料得到打败现任妖魔主的,不是剑圣,不是任何一位陆地神仙,而是一个在天榜试时还被他们嘲笑过实力低微,年仅十八的小子。
无论这听起来如何像是一场荒谬的笑话,让众人怀疑自己的眼睛也骗了自己,瞬息万变的局势做不得假。
这件事的确真真切切发生了。
白云间剑圣一脉三代,俱是无可争议的人间传奇。
从此以后天下无人不是心服口服。
穆曦微收剑,他剑光未尽,如在身后分出万丈霞光,他披霞带瑞,向落永昼走来。
两人距离被拉近到近无,穆曦微低头,单膝跪地,将明烛初光双手奉于落永昼。
方才盛怒之下敢拔剑直指穆七的少年,如今声音轻轻的,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唯恐自己惊扰到这一场美梦易碎:
“弟子侥幸,不负期望。师父,您的剑。”
落永昼不去接剑,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叫我师父。”
穆曦微低低“嗯”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落永昼挑眉反问:“那何必跟我这样客套?”
不等穆曦微回答,穆七已经横空插了进来。
他是受伤,又不是伤重至死,收拾一下仍是活蹦乱跳:
“事已至此,恐怕双方很难分出一个胜负高下,不如两方各退一步,各回各地吧。”
仙道顿时哗然一片。
人魔两族仇恨由来已久,刻骨弥深,此番好一场惊变,让他们就这样退回去,魔族得以韬光养晦,众人如何甘心?
但沉下心来一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仙道虽说多了几位陆地神仙,但剑圣重伤、西极洲主和穆曦微战力不明、谈半生和白家…
谁也不愿意去细想这俩糟心玩意儿。
魔族那里可是足足百万魔族,真要硬拼起来,多半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只能从长计议。
落永昼问他:“你早知道我要对妖魔本源动手?”
穆七承认得很痛快:“对,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会做出这等事情的人。”
他说完就打量着落永昼神情,连一点点细微的变化也不肯放过。
这是穆七最大的乐趣之一。
毕竟像落永昼这样心高气傲,浑身上下写满老子天下第一,天大地大都容不下他的人,发觉自己被玩弄于鼓掌之间,做了他人一颗棋子——
那该多窝火,多有趣啊。
出乎意料的是,落永昼只是平淡点了点头。
最多在心里骂一句七百年前的自己识人不清。
他问道:“所以你是借着我对妖魔本源动手的时机,沟通谈半生,召来的魔族?”
“是。”
穆七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着重强调了一句:“剑圣是我布局中极重要的一环,若无剑圣仗义拔剑相助,我亦难如此轻易做到。”
祁云飞简直被他话里话外的挑衅之意气歪了鼻子。
相较起来,落永昼可谓是云淡风轻,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被人狠狠坑了一笔似的:
“行,你今天说的话,决定来日你在青玉台以什么样的姿态死,我不急。”
他们谈判也谈过,狠话也撂过,接下来该回仙道了。
其中以两人的归属发生争议。
穆七无声用口型向谈半生留了两个字。
原本一副独臂也恨不得要了百万魔族性命的谈半生沉默良久,开了口:“我事成之后,必杀魔族。”
穆七知道谈半生说的是真话。
他活一辈子,七百多年,就他师父那么点执念,等执念实现,谈半生也就超脱了。
到时候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对谈半生而言都无所谓。
啧,真是可怜。
愈是要满足自己这点兴味,穆七愈是要保住谈半生,不让他死。
大概是被局势转折的神来之笔震惊得多了,众人对谈半生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
谈半生先前配合穆七,设下横跨时空的阵法,酿成人族之祸,他若是回了仙道,也地位尴尬,说不得会挑起晓星沉与其余宗门的对立,不如不回来得好。
唯有晓星沉弟子,齐齐向谈半生跪了下去,静得只剩下膝盖撞地的声响,偶尔还间杂着那么两声沉默的啜泣。
谈半生再不近人情,也是以羽翼庇护他们几百年,事事尽责,亲力亲为的晓星沉主。
月盈缺唏嘘过一场,便不再感怀,反而像是想起什么,向白玉檀诚恳道:
“白家主,您看既然魔主和晓星沉主皆留在王城中,要不您也过去凑个热闹?”
白玉檀:“……”
他想起流言蜚语,有点很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宴还背后有落永昼与穆曦微两个撑腰,讲述起兄弟禁断,修罗场大三角的爱情故事来,可谓是肆无忌惮,连声音也要比以前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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