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醉,就是千日。
上神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处处皆有白衣僧,相依相偎,缠绵交欢。千日后,上神酒醒,又逢日落时,他忽明情爱,心弦既动,这才品出点苦来。他这一生至今日来,追求过无上修为,独绝天下,最喜于一次次战斗中得到快感。如今忽然了悟如此细腻缠绵的情意,无不动容,忙召了嘲风来,狂奔向天音寺。
他要找到阑灯。
上神回到灵山,才惊觉物是人非,山河不在。灵山遍地焦土,生灵涂炭。原来那魔王本是个贪婪之体,在封雪界吞吃了十万魔修,直接化作真魔身,当日阑灯一语成谶。
千日,足够一个真魔毁去半壁灵山,各路神君皆不是其对手,唯有阑灯和尚,佛相金身,能够克制魔王。魔王与佛这场恶战持续百日,上神归来时,只来得及看到大战的最后一幕。
魔与佛同归于尽,刹那间,灵山业火燎原。
业火中,和尚回眸,深深看了一眼上神,开口无声道,向晚。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5.
业火烧了九日才熄,真佛坐化之处平地起山川,天降甘霖,焦土生万物。山顶长了一株巨大的菩提树,上神在树下寻到一颗舍利子。他将舍利子攥在掌心,按在心口,缓缓跪在菩提树前,哀莫大于心死。
上神抚着面前菩提,悲戚道:“阑灯,你因我而殉道,我便为你殉情。”灵元在菩提树下散开,上神阖眸,本想自毁在树下。
霎时间,山风呜咽,菩提树枝叶大颤,叶落纷飞,掌心舍利子滚烫,佛光四溢。上神一口血溅在树根,踉跄着撑住树干,指尖深扣小腹之上,痛得冷汗直冒。
阑灯除了一颗舍利子外,并非什么都未给上神留下。上神自查腹内灵海时,看到一团小小的灵气,那是他和阑灯的孩子。
山间风平,一枚菩提叶飘落上神掌心。
上神消了同归的心,持剑出山去,阑灯以身殉了灵山,他就为阑灯守着灵山。魔佛大战之后,灵山战乱四起,百废待兴,上神持救世剑,渡厄鞭,用了万年定灵山。
直到他腹中胎儿即将降世时,上神才回到阑灯坐化的山上,依偎在菩提树旁,独自无助地忍着阵痛。汗浸透了他的衣袍,上神依在树下一言不发,唯有痛得受不住时,才伸手愤愤地在菩提树上挠一把。
6.
上神不知独自挣扎了多久,天上月隐而日升,日落又星辰。他背倚菩提,衣衫凌乱,长发尽湿,无助地抱着肚子,苍白的唇上是被自己咬出的斑驳血迹。上神努力睁大眼睛,隔着菩提枝叶看到婆娑月色……
“阑灯……”上神声音嘶哑,他无力地合上眼,有些倦怠地想,你倒不如带我一起走,何苦留这么个小东西折磨我。明明这辈子南征北战都未这般狼狈过,谁爱生谁生去吧,他不生了。
一滴夜露从菩提叶间滑落,正滴在他眉心,微凉。
上神睁开眼,有些失神地看着菩提树,又是一滴露水落在他脸上。
“你在为我哭吗……”上神咬牙呻吟一声,痛得抓紧树干,粗粝的树皮早已磨破他的指尖,“阑灯……”腹中痛楚绷断他脑中的弦,夜露滴滴下,湿润了他的脸,山间的风似乎也在呜咽。
上神屏气,指尖在树干上留下一道道血红的痕迹,血沿着上神青白一片的腿根流下,浸透在泥土里。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菩提树碧叶间绽出团花簇簇,一朵小小的菩提花随风而下,落在孩子身边,随之而来的是孩子细弱的啼哭声。上神费力地撑起身子,将孩子抱起来。菩提满树花开,星随明月而生,树下上神看着怀里软软的一小团,忍不住勾唇笑了起来,唇角刚刚扬起又落下,眼泪就跟着下来。
他和他的佛终是相隔阴阳了。
7.
当上神第三次用恶狠狠地语气恐吓怀里的小团子,“再哭就把你扔掉,”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是真的不会养孩子。
特别是这种又小又软的。
没有办法,上神只好抱着儿子下了山,且一路往鬼谷岛去。岛主紫阙仙君是他的故交,也是他的好友中唯一一个有妻有子的,想来应该知道如何养孩子才是。
鬼谷岛在灵山之外,岛上的人也鲜少离开,所以并不清楚灵山这万年变迁。至少紫阙仙君见到上神时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这孩子是哪捡的?”紫阙仙君伸手戳了戳小团子软乎乎的脸。
上神侧身避开:“别碰,给我碰坏了。”
“……”紫阙仙君遗憾地缩回手,“难不成这是你儿子?”
上神横了他一眼:“当然是我儿子,夷薇呢?怎么不见她人。”
“哎,那是我老婆,你能不能稍微……”紫阙仙君没说完,就见夷薇从外面赶来,进门看也没看他一眼,直奔向晚去了。
上神将怀里的小东西赶紧交给了夷薇,这才松了口气。
夷薇惊讶道:“哪偷的?”
上神额角紧了紧,忍着不发火:“我的。”
“胡说,这孩子身上哪来的金身佛印?”夷薇有些心疼地轻轻拍了拍小团子,把他裹得乱七八糟的衣袍拆开重新换了襁褓。
上神眼神微黯,轻声道:“他父亲已修成真佛。”
夷薇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那、那他人呢?”
“殉道了。”上神垂眸看了眼儿子肩头的金身莲花,抬指轻轻抹去。
夷薇恍然,一把拉住上神的手腕,探他神海灵台。半晌,直叫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何至于亏损成这样?罢了,你且留在这好生修养着,何况孩子还这么小,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
上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夷薇有些怜爱地看了眼怀里软软的一团,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上神沉默一瞬,轻声道:“照月……”
8.
照月幼时是在鬼谷岛长大的,这里有温柔的紫阙叔叔,有疼爱他的夷薇婶婶,还有陪他长大的司幽哥哥。但这里不是他的家,上神在小照月能跑会跳之后,决定带他离开鬼谷岛。
走的那天,紫阙仙君的儿子司幽眼睛红红得拽住照月的小手不肯松开。
上神思考了一瞬,对紫阙道:“要不我一起带走吧。”
吓得紫阙仙君赶紧把儿子扒拉回来:“我就这一个儿子。”
上神有些遗憾地抱着小照月离去,再次回到那座山前,菩提树下,青山依旧。上神拔剑在绝壁上刻下“崇阳”二字,就此开山立派。
照月自幼在菩提树下练剑,上神常躺在树上喝酒,微醺时长发自树间垂落,被风吹得飘摇,菩提叶遮蔽刺目的阳光,为他和树下练剑的小少年投下一片清凉。上神也有酩酊大醉时,就着无边月色轻抚菩提树,低唤一声“阑灯”。
万年弹指,菩提常青,有一天上神从外面顺手捡了个小崽儿丢给儿子作伴……这一丢,丢出了岁月变迁。灵山迎来了新的君王,那是属于他们新时代。
直到很多年后,上神观星得窥见天光,佛星现世。兜兜转转,他于灵山之南的一座庙宇之中,见到了熟悉的面容。
白衣僧跪坐佛像之下,眉眼静谧。殿门大开,嘲风嘶鸣,上神步步走近,风盈满袖,青丝飞扬。
“我心有囚笼,困我千万年,今日还请小师父为我解惑。”上神挑袍坐在白衣僧面前,恍若隔世。
白衣僧道:“神君天地神通,有何所困?”
上神笑了,眼中有水光流转。他吐气在僧人耳畔,和着风声送入僧人心头,“佛修尤擅观命卜卦,不如来帮我算算如何?”
僧人看着摊在眼前的手:“神君要算什么?”
“姻缘。”上神如是道。
《逐月》
1.
灵山之南有一座佛塔,此路迢迢,原本师徒一路相伴前往,只不过后来有个人横插进来。
“师父唤我阿月。”少年道。
重华把手里的包子递给他:“你既是佛家弟子,为何没有法号?”
阿月接过包子,将手里一小块剔透的灵石小心地放在重华手心:“师父为我推演观命,我命数里缺三分佛缘,又有红尘劫数在身,只能做个俗家弟子。”
重华心头是翻江倒海,百般滋味,眼中一片灼烫,张口就道:“我叫重行,是个云游散仙。”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自那之后,这个一包之缘的散仙就跟着师徒二人一并上路了。修士讲究缘法自然,行万里山水便是一场修行,相逢何必曾相识。
重华认定了阿月就是师兄的转生,失而复得,自然是万般小意 。师兄不记得他没有关系,重来一次,便换他来照顾师兄。
阿月很喜欢这个陪在身边的散仙,觉得他博学多识,不拘细行,性情疏朗。除此之外,他对重行有种莫名的亲近,见之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