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他缓缓靠过来,但这次学乖了,没敢靠太近,维持着一臂距离。
我愣了愣:“……名字?你是说你的名字吗?”
他点点头。
“灵泽。”我盯着映照着暖金晚霞,泛着阵阵涟漪的池面道,“自天而来,滋养万物之源。”
灵泽身上的伤完全落痂后,肖飞羽又来看过他一次。
白龙横陈在床上,痊愈的伤口没有鳞片覆盖,露出粉色的皮肉,虽然不甚美观,但比之先前的惨烈已是好了许多。额头的淤青几乎都看不到了,龙角折断的痕迹却还是明显,肖飞羽说这个他治不了,只能靠慢慢养。
看诊时,我站在床尾,将床头位置让给少年。忽觉腿根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低头一看,是灵泽的龙尾一下下拍打在我腿上。
我错开一步,努力将注意力放回肖飞羽的医嘱上。
“他如今心智受损,言行如幼儿,可能是因为撞到了头。等师父回来让他老人家看看吧,我道行太浅,还看不出什么。”少年说着一一将插在白龙头上身上的银针收回,放入布包中。
拔到脑袋上的针时,少年动作稍顿,不无感慨道:“他眼睛颜色真好看。”
我顺着他视线看了眼,灵泽懒洋洋趴在枕头上,一双眼温顺无害地半睁着,透出来的两点蓝色纯净深邃,犹如阳光照进深海才会显现出的瑰丽宝石。我一个海族都觉得神奇,就更不要说肖飞羽一介凡人了。
少年微微出神,指尖探出,似乎是想要触碰白龙眼眸。
我眉梢一跳,被美色所惑也是人之常情,但这不是他该碰的。上前两步,半是强迫地推着他肩膀要他起来:“好了,我送你出去吧。”
肖飞羽怔愣着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我干脆把他药箱往肩上一背,揽着他就往门外走。
等将小道士送走,我回去一看,可能是嫌天气热,房门大开着,白龙已从床上转战到走廊上。长长的一条龙头朝着院子,身子横贯长廊,龙尾挂在门槛上,伸进屋子里。眼眸微微闭起的模样,真是好不惬意。
我盯着他良久,见他毫无反应,干脆也懒得理他,跨过他打算回屋写符。
没成想才刚落脚,龙尾回摆,卷着我的小腿就将我往地上拖拽。
我失去平衡,手足无措地摔在廊上,差点磕着脑袋。
想要起来,身后一重,颊边落下漆黑长发,沙哑的嗓音同时在耳边响起:“哥哥,玩……”
灵泽整个趴在我背上,瞬息间已经是少年模样。
我烦得要死,赶他道:“玩什么玩,你想压死我啊?还不快起开?”
他不为所动,又压下来一些,嘴巴都要贴到我脸上。
“一起……玩。”
说来也奇怪,我看到他都是能躲则躲,对他不要说和颜悦色,就是正常说话都是少的,他却总是很黏我,赶也赶不走。不禁让我想起墨焱刚孵出来那会儿,她也总爱缠着我,甚至上个茅厕都要在外面等着。
难道是因为他受伤刚睁眼那会儿第一个见到的是我,便也如雏鸟幼兽一般,对我产生了依恋?
不该啊,没听过还能这样啊。
“不想玩,你给我下去!”
我再次表达了自己不想和他玩耍的意愿,试着撑起身体,可身后就跟驼了座大山一样,死沉死沉,刚撑起一半,我就又趴了回去。
“为什么?”他用着龙形时的习惯,鼻尖蹭着我的耳廓。
灼热的气息吹进耳朵里,我不自觉打了个颤。仿佛羞恼,又仿佛愤懑,脑袋空白了一瞬,我四肢百骸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回头一手按在身后人脸上,我将他掀到了一边,手忙脚乱从地上站了起来。
衣服因为方才的摔倒显得有些凌乱,呼吸微微急促:“都说了不跟你玩了,没有为什么,你烦不烦人?”
灵泽趴在地上仰着头看我,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最终,面对我的怒火,他选择垂下头,识相地不再继续挑战我的极限。
我看了他一阵,甩袖离去,回到房里还觉得胸口窒闷,体热口干。索性拉开领子在矮几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茶。
写了一下午的符,待到傍晚时,墨焱与元宝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两大筐溪里捕的鱼。
墨焱将竹筐交给春婶,左顾右盼一阵,问刘叔:“小傻子呢?”
刘叔道:“你这一问,好像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见到啊。”
刘奶奶背着手,眯着眼道:“下午的时候小道士还来给他看过病你忘了?小道士走后就没见他了。”
“哦对对对,这会儿可能在哪儿歇着吧,你们出去玩也不带上他。”
墨焱瞥了我一眼:“还不是因为某些人不许小傻子出门嘛。”
出门要是碰上北海那些人还好说,要是碰上黑蛟他们,你十条小命都不够送的。
我屈指一敲她脑门:“都说了不要叫他小傻子,叫名字。”
小丫头吃痛地捂住脑门,吐了吐舌头。
她开始带着元宝满屋子找灵泽,屋子里没有,池子里没有,房顶上也没有……找了一圈,竟哪里也没有小白龙的踪影。
墨焱这才着急了,奔跑着来找我,说灵泽不见了。
磨着墨的手略微停顿,又再接上:“说不准自己走了。”
墨焱根本不信,扬声道:“他那么傻能走到哪儿去啊!爹你不是说山下有很多拐卖小孩的吗?他会被抓去卖掉的!!”
“……”
随着墨焱话语,脑海里生出可怕的想象。
我清了清嗓子,压下有点冒出尖的慌乱:“你家里都找过了吗?”
“找了,连床底都找过了!”
她看着是真急了,再找不着我估计她要哭。
抿了抿唇,我从地上站起:“走,我和你们一起再找找。”
厨房、柴房、蛤蟆精一家的院子,连草丛里都摸了一圈,始终不见人影。
难道真的走了?
照理说他走了是好事,起码我可以不用再担心自己暴露了行踪。但如果真像墨焱所说,他傻乎乎的下了山,被别有用心的人拐骗囚禁,刮鳞放血,受尽虐待……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
夕阳落得很快,天色慢慢暗下来。
眼看是找不到了,我用袖子抹了抹脖颈上的细汗,想着要不要去外面山里找一找。
眼角瞥到地面与回廊之间的凹槽,忽然心头一动,顺着回廊查看起来。
凹糟并不大,也不深,连个小娃娃都藏不了,最多藏只小奶猫。我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找,没抱太大希望,结果在一处野草遍地,早已荒废的院落回廊下,还真叫我找到了他。
他没有变成小娃娃,也没变成小奶猫,只是将自己细长的龙身塞进回廊下的狭小空间,横在那里,无精打采。
感觉到我来了,他拿眼睛稍微瞟了瞟,之后便又恢复原状不动了。
虽然人变小了,但他脾气可一点没变小。不就是凶了他一场,他竟然就气得藏到了这儿。
“没听到焱焱他们在找你吗?”我蹲**,朝他伸出一只手,“出来吧,底下多脏。”
他不为所动,甚至懒得再看我。
我伸了一会儿手,见他如此,顿觉自讨没趣,想着让墨焱来试试,收了手起身就要走。
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急切的叫喊。
“哥……哥哥……”
我回头一看,少年着急忙慌地从廊下爬出来,一不小心踩住了衣摆,跌跌撞撞就扑过来。
这一扑着实大力,我被扑得倒退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就觉胸口肋骨都被压得生疼。
灵泽虽是少年身,但他骨架生来修长挺拔,比我仍要高出半头,是以十分轻易就能将我抱个满怀。
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艰难地推拒着身上的狗皮膏药。
“你……松手!”不知是因为剧烈的挣扎还是别的什么,身上短短时间便出了层薄汗,整个人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哥哥……”他带着一点焦急的、孩子般的哭腔,说出的话也是浑浑噩噩、含含糊糊,却叫我心头一刺,仿佛被针尖轻轻戳了下,“别……别讨厌我。”
我一下愣在那里,没来由地想了很多,十年前的,十年间的,现在的……
那叫人难熬的热度从上至下缓慢褪去,被夏夜的风一吹,一点痕迹也不留。
他让我别讨厌他。
果然是傻子,他有什么立场什么资格让我不要讨厌他呢?
他对我做的事,足以让我对他千刀万剐,恨入骨髓。怎么,他现在受个伤,卖个傻,掉两滴眼泪叫一声哥哥就想让我不计前嫌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做什么美梦呢!
我粗暴地一扯他的头发,他痛呼一声,紧环住我的胳膊不自觉松开。
我抬起手指:“一,跟我回去;二,滚。你选哪一个?”
他茫然地看着我,眼里还有未消退的水光,犹豫间忽地打了个哭嗝,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别开脸,不去看他的样子,等不到他答案,干脆也不等了,抬步便走。
走了阵放缓脚步侧耳细听,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往回一看,灵泽蔫头耷脑跟在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