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南华有些后悔自己又提起些本该遗忘的事,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嘱咐道: “你这伤至少得卧床七天,这七天不必来上早课了。”
月河长老的药房距离江暮雨的九天云榭并不近,他走的很缓很慢,似是打算沿途欣赏扶瑶仙宗的雪景。
初雪并不大,碎雪中夹杂着微雨,江暮雨走上石桥,看漫天飘雪落于莲池,掀起层层涟漪。
忽然,头顶上方一道阴影笼下,江暮雨抬头一看,竟是一柄油纸伞。身旁人影一晃,白珒跟了上来:“师兄怎么不撑伞?衣服都淋湿了。”
江暮雨仿佛后知后觉,偏头看去,肩膀果然被雨雪浸湿了。
他素来耐寒,即便是暴雪天气出门也没有撑伞的习惯,置身冰天雪地亦不动容。
这样一个冰人,却在前世说出了“我好冷”三个字。这三个字就像一个诅咒刻在了白珒心上,是肝肠寸断的痛,是撕心裂肺的悔,是永不超生的罪孽。
“找我有事?”他一如既往地清冷,无论是面色还是语气,无论是午后躺在软塌上歇息还是在腥风血雨中和白珒生死相搏。他永永远远是那副雷打不动的从容不迫,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哭一哭,笑一笑,哪怕勃然大怒的骂骂人。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东西能牵动他的心绪吗?一直这样隐忍下去,不累吗?
师父死了,你就不能哭一声?
我坠入魔道,你就不能骂我一句?揍我一顿?哪怕跟那些道貌岸然的讨伐大军合起伙来把我杀了,那也好过你舍弃自己,丢弃一切,为了我这样禽兽不如的家伙赔上命,值得吗??
白珒的内心在狂嗥,在怒吼,他想揪住江暮雨的衣领狠狠逼问他为什么那么傻!
可等他癫狂的怒喝平息之后,他发现……其实他至始至终怨恨的都是自己。
他怨恨自己为什么被猪油蒙了心,为什么瞎了眼,为什么不分是非黑白,不分好赖歹人,为什么不能早一点看清……
若他能多了解江暮雨一点,他不会给他添麻烦,不会跟他对着干,若能早一点醒悟,或许结局就不会那般悲惨。
“我……来看看师兄。”白珒轻轻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想跟师兄待一会儿。”
事实是有两面的,前世的白珒只看了凤言受伤的一面,等白珒还想看看另一面的江暮雨时,他发现那面“事实”被布遮住了,他没有伸手去掀开。因为江暮雨这面总是被布遮着,一次两次白珒会好奇想掀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可三次四次都被江暮雨拒绝了,五次六次他望而却步,七次八次他就不想看了。
何必自作多情,热脸贴冷屁股?
其实凤言的那一面事实,他又何尝看透过呢?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了解罢了。
“我今夜能不能在师兄房中留宿一晚?”
第17章 卖惨
江暮雨踏入九天云榭的脚步一顿,转眼看他:“为何?”
白珒光想着目的了,没有预备理由,只好现场胡诌:“我那屋子透风,有点冷。”
说完这话白珒就想打自己一耳刮子!
什么笨嘴!挑来拣去找了个最差劲的借口。
要说整个扶瑶环境最好的地方那当属九天云榭。夏日的春和景明,梨花满枝头,淡雅柔贵;冬日的瑞雪飘飞,宁逸安谧,山泉瀑布,水上亭屋,苍劲翠竹高耸挺立,高风亮节;可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然,居住条件最差的地方也是九天云榭。其他住所冬暖夏凉,南北通透东西晒。而九天云榭倒好,夏天是特别凉快了,到了冬天里外通透的能冻死人。
尽管是修仙之人不会被冻感冒,但没日没夜的调动真元去御寒也是累死个人。所以自扶瑶开山建派以来,这个堪称门派最美风景之处的九天云榭就被搁置了,空空荡荡,没人乐意住。
终于,在千年后的某一天,九天云榭命中注定的主人江暮雨驾到,总算让这堪比冷宫的地方多了点人气儿。
和“正常人”一样怕冷的白珒心虚的回避江暮雨的注视:“所以我想到师兄的房中……暖和暖和?”
“……”江暮雨看着他不说话。
白珒又嘴笨的纠正道:“凉快凉快?”
江暮雨可没心思跟他猜哑谜:“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我对师兄没有企图。”这话听着就像有所企图。
白珒的脑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要跟他同屋,准没好事。以江暮雨现在的状态可没那精力应付他,直接开口撵人:“既然无事,那就……”
“其实我是想再给师兄补过一个生辰!”白珒气势汹汹的抢着说话,无比真诚。
江暮雨面无表情的把后半段话说完:“回你的住处去。”
白珒:“……”
这怎么好赖不分呢?给他关心给他爱都不接着?
有个性!
白珒撵着说道:“师兄,我真的是想……”
“不用。”江暮雨拒绝的果断,都不等白珒说完,面色透着霜月之寒,“生辰而已,过了就过了,哪来的补过一说。”
白珒算是明白了,对江暮雨这个人来说,自己的事不叫事,别人的事才是重中之重。什么生辰啊,生病啊,受伤啊,都不算事儿。师弟师妹们伤心啊,害怕啊,被欺负啊,对他来说反倒值得重视了。
白珒豁出老脸不要,几个阔步走到江暮雨身旁,一鼓作气,拽着他的袖袍开始嘤嘤嘤:“好嘛好嘛,我承认还不行吗。其实我就是被李准吓到了,他太厉害了,先是放蛇恶心人,又弄出个什么画中仙来大开杀戒,两个村子上百号人都死绝了,全是尸体,鲜血淋漓的。我实在是怕得要死,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死人,我不敢一个人睡觉了!”
江暮雨:“……”
“你……”
说真的,江暮雨有点被白珒的“失心疯”吓到了。从昨夜在杨村遇见他就变得很不正常,从刺猬变成绵羊,从狼狗变成奶猫,还特别软特别黏人,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是走火入魔了?还是别有用心?
江暮雨心细如尘,七窍玲珑,事情的方方面面他看得透彻,想的也多。心思重负担也重,就好比人家随口一说的话,搁在南过身上也就随意一听,并不会往深了想。而江暮雨则不同,他能在一瞬间联想出数十种意思,推敲出对方数十种心理。
这种特点在南华那里被称之为眼力见儿。
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有眼力见儿是好事,但也不绝对,想得多顾忌的多,就有可能想歪了,把人家的一片好心扭曲了意思,变成截然不同的结果,造成一连串的误会。
就好比现在,江暮雨觉得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或许白珒真的是因为害怕才来的,并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以往的白珒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什么妖魔鬼怪的听了也不害怕,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要见识见识魔修的能耐,在凤言面前夸下海口要给人家抓只魔修当宠物玩儿。
说大话归说大话,现实教他做人。
只怕这孩子是真被李准吓着了,初入师门的第一次劫难就碰上了李准这个硬角色,亲眼见到屠村的惨烈,也难为他了。
自己好歹是做师兄的,师弟被吓成这样难道要丢下不管吗?
江暮雨这样一寻思,便软了心,松了口:“也罢,那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吧。”
白珒眼前一亮,忙不迭点头应下:“多谢师兄。”
成功开启对付江暮雨第一式——卖惨!
天一擦黑,白珒就去了后山的天然温泉泡澡,把自己洗涮干净了之后直奔九天云榭。
屋子里并未掌灯,白珒摸黑进去,在矮几旁发现支着头熟睡的江暮雨。
白珒蹑手蹑脚的走过去,生怕吵醒他。伸手从屏风上取下披风,小心翼翼的盖在江暮雨身上。白珒鬼使神差的蹲下,就这么不错眼的盯着江暮雨看。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他了。
对以前的白珒来说,欣赏江暮雨睡颜是一种人间不可多得的享受。
江暮雨在醒着的时候,虽然倾世绝美赏心悦目,但气质太冷,生人勿进,极难相处。反之,他睡着了就不一样了,毫无设防,身心放松,安静的如一捧雪,轻柔的似一片云。
当然,若是以为他此番模样任人宰割,那就大错特错了!
白珒以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惨痛实验证明,尽管江暮雨睡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但他警惕性依旧很足。在他四周怎么鼓捣怎么捣乱都没事,一旦触碰上他的身,哪怕是一根飘荡在身后的头发丝,他都会像诈尸一样惊醒。然后游走在四肢百骸的护体真元敲锣打鼓的赶来护驾,对方反应快及时躲开也就罢了,稍慢一点就是分筋错骨。
所以后来的白珒长记性了,不要妄想在江暮雨睡着的时候玩什么偷袭。
并且为了同胞的生命安全,他及时告知了诸如南过这样的人——江暮雨睡着的时候别碰他,听二师兄的话,你能多活好几十年。
江暮雨的呼吸清浅,黑亮如缎的长发被晚风吹起,轻摇盈动。皎洁月光透过窗幔,勾勒出他宁谧柔和的面部轮廓。洁白的梨花花瓣落在他水红色锦衣上,衬出一抹浓郁的凄艳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