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自我拉扯令楚悕分外疲惫,仿佛每天都要和自己打至少两场架,睡前一次,醒来一次。所以他实在没过度精力去猜忌楚丘了。
想到这里,他兴致缺缺摆手,对楚丘撂下一句“随便你,吊饰的事我不干涉”,就准备回房。
楚丘适时捞来角落的智能机,假装没窥见屏幕上的alha模糊身影,轻轻撂向楚悕怀中。
楚悕下意识抓过发烫的智能机,听对方冷不防开口:“还没完全想起来吧?”
他神色一敛,登时僵在原地。
“你别紧张,我就胡乱猜猜。”楚丘见状温声说,“你随便听,有不对的地方就反驳我。”
楚悕呼吸变浅,目光定格在智能机屏幕上,迟缓关闭着视频窗口,像是没再听楚丘讲话。
“根据我的推断,你只清楚记得作为商品被送入梁宅后的事。”楚丘在收拾规整的沙发上坐下,拉扯楚悕衣摆,等楚悕板着脸落座才继续说,“小时候的事应该也想起了一些,但不多。”
他沉默少顷,解释道:“昨天我提到你出生那天也是酷暑,你没反驳我。其实你是在冬天出生的。”
他坦荡承认了自己套话的罪行,同时用力压住楚悕肩膀,生怕这位弟弟跟被踩住尾巴的猫似的,炸毛跳起来。
可遗憾的是,时隔多年后,那位会为了糖果湿着眼睛、凶巴巴质问自己“为什么骗我少了一颗糖”的oga弟弟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楚悕很沉稳,闻言也只扭
头瞥来一眼,眼底写满了“套话是件多正常的事”,明显也不在乎自己生日是年头还是年尾。
“是吗。”他指尖发白,把楚丘的胳膊拨开,不置可否问,“然后呢?”
“分别前我才给你庆祝过生日,你不可能忘记。除非根本没想起来。”楚丘摩挲着沙发扶手,指关节生硬突起,也不再瞧楚悕,而是盯着虚空中一点,慢吞吞措词,“最重要的那件事你肯定也忘了,才能心平气和坐住在这里,也不怨我多年来的失联。”
楚悕表情依旧淡淡的,瞄了眼客房,似乎是倦了。
“我起先还没想通,后来猜到你记忆不完整,换个思路就全懂了。”
“你以为自己只是‘楚悕’的替代品,是个人造机器,没有绝对的理由继承‘楚悕’的社交圈,所以没必要替他愤怒——对吗?”
楚悕起先没反应过来,点头准备含糊几句。等回过味后,他如遭雷击,猛地扭过头!
他大脑嗡嗡作响,反复咀嚼“以为”二字,难以置信地凝视楚丘与自己相仿的侧脸,似是要用目光剜下对方一层皮肉。
第62章
“我其实考虑了一整宿,究竟该不该告诉你真相。”楚丘似是没瞧见oga的表情,将眼镜取下,用食指勾住镜腿,另一手疲惫揉捏鼻梁。他仰头轻叹:“我本想以‘为你好039的借口瞒住你的。”
楚悕隔了少时,才润湿干涩的嗓子,近乎呢喃地问:“……结果呢?”
“结果我昨晚做了个梦。”楚丘拿手在某根肋骨的位置比划一下,又犹豫着下挪一两寸,不确定地说,“我梦见你这么矮的时候吧,坐小板凳上泡着眼泪跟我小声讲话。”
他表情怀念,声音从喉咙口逸出来,有些迟疑:“我当年就觉得奇怪。小孩子想必都有自私的时候,总爱把零零碎碎的宝贝藏起来,不愿意跟人共享。可为什么其他人故意把糖啊玩具啊私藏起来,你就没那么伤心,我只瞒了一颗奶糖,你就开始哭了——”
楚悕未置一词。他的内心其实没多少波澜,可说平静无波也算不上。近段时间失去五感顷刻间都恢复了,钻进身体里,致使垂着的手指轻颤了颤。
这是打感情牌的时候吗?楚悕觉得荒谬。他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清楚,现在回忆童年时光是不是太早了些?
还是你认为这样说,我会更容易接受那个不知算惊喜还是惊吓的真相,接受自己颠来倒去反复无常的人生?楚悕觉得费解又焦躁。他需要立即得知真相,急得嘴里都快要冒泡了。
可他终究没有打断楚丘絮絮叨叨的回忆。
“我本来早忘了这事,昨晚莫名其妙想起来,就睡不着了。”楚丘缓慢讲着,辨不清喜怒,“后来我猜,可能是因为你很信任我吧,所以接受不了无条件信任的人跌成骗子,反差太大?”
他讲完后顿了一段时间,又戴回眼镜。他终于舍得扭头去观察楚悕的眼睛。那两颗黑曜石的神采已然被一层薄雾霸占了,他这位向来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弟弟如今身板挺得再直,迷茫与无措仍旧能从骨缝里钻出。
他忍不住又去揉楚悕的脑袋,这回楚悕没躲开。于是他将这头黑发揉乱,说:“别怕,今后不会有人再来践踏你的信任了——包括我自己。”
大概过了一整个世纪,楚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
他说到一半就没往下说了,嘴巴开始发苦,手在兜里摸索半天,好歹寻到颗化了一半的奶糖。他埋下头,同时楚丘也撤回了手。
他张唇把那颗糖当药一样嚼了吞了,囫囵吞枣,还是觉得苦。
他的神态很僵硬,语调遥远而缥缈,左胸口却好似被火舌舔过,燃烧起来。他的浑身血液都开始沸腾,冻麻木了手指僵在半空中,小幅度颤抖起来。他只敢问出这半句,生怕须臾后就会有残酷真相泼水上来,重新浇冻他的心。
“……你猜到了。”万幸,楚丘还是给出了肯定回答。
“所以,作为侥幸存活下来的oga人类,你觉得幸运吗?还是害怕?”他握着尚有余温的手,轻声说,“好多年前你就跟我讲过,你做了场噩梦。梦里你站在荒野上,周围偶尔有奇奇怪怪的生物窜过。所有人都不是你的同类。你会害怕。”
楚悕没有继续接受哥哥的谈心邀请,很快就说自己累了,梦游到了床上。他盖上被子,拉扯被角,收起腿婴儿般蜷缩身体,除了脑袋全都藏在了被子下面,依旧觉得凉。
尽管如此,他的额角却是热的,在淌汗。咸湿汗液烫浇到眼角,害得他蹙起眉头,再用这种不愉悦的表情跌入梦中。
或许是大脑皮层受到了不小刺激,他第一次清晰梦见了真实的过去。
当时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了。成千上万的oga开始
由于未知原因丧命,有的死相难看,有的神情静谧得仿佛寿终正寝——可许多人分明刚步入壮年。
无论哪种死法,死状如何,死了就是死了。社会上大部分alha把oga当豢养的牲畜,不如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值钱。最初还有alha专家在侃侃而谈,讲如今的地球超负荷运载,早晚得死一批人才能维持平衡。
既然目的是降低生育率,那么减少oga数量肯定就是最有效的途径。专家们说,这是地球在“自我净化”。
后来死亡率增长到可怕的程度,稍微有远见的人都坐不住了。有人开始跳出来预言说,再这样下去人类全会完蛋。
以往那些视oga为玩物的alha更是敲烂了政府的大门,希望求得一个解释和解决方案。就算他们再不在意这些生育机器的性命,也不愿意让刚被自己抱过临时标记过的oga惨死在床上。
那些alha私底下交流说,信息素味被血腥味泡烂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后来政府放出消息,表示这或许是某种新型病毒,隐蔽性良好,现有医学水平暂时没办法准确检测出来,更别提预防和治疗。政府希望民众们稍安勿躁,相信科技的力量。
然而民众的耐心向来是有限的,更别说这片土地上,总有零星几位alha是真正抱着爱意与自己oga结合的,而不是把枕边人当做玩物。约定终生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不明不白死去,谁受得了?
那个被政府推到风口浪尖,当枪使的中心医院率先被砸破大门。之后更多的玻璃门碎掉,也不知道民众究竟是在打抱不平还是趁机泄愤。
政府只好亡羊补牢,替医院换上最坚硬的防弹玻璃。
其实换了也没用,那时候几乎所有医生都撂桃子不干了。在学院任教的梁亦辞就是那段时间被政府盯上的。
当时梁亦辞婉拒了巡视员的邀请,等人走后,就在会客厅枯坐了大约半小时。楚悕依他所说躲在暗处,等人彻底离开才走到光下,贴着门缝听了听,再小心翼翼敲门。
咚咚咚,敲到第四声时,门开了。
梁亦辞裹挟着不稳定的硝烟味信息素,单手推开门。发现是楚悕后,他就将掌心搁在了楚悕的肩头。即便隔着衣料,楚悕也觉得凉。
走廊很暗,楚悕仰头盯他,发现自己这位向来勾着一抹浅笑的教授有史以来第一次铁青了脸,而且嘴唇是白的。
alha的身体僵硬,压上来的手掌很重,微微颤抖着,整个人像一尊被铁水浇灌的雕塑。他的袖口胡乱折起,优雅不再,眉目也不像平常那样清朗,而是凝结了厚厚的霜雪,整张脸都是煞白的。
楚悕仰头望他,咽了口唾沫,突然忘记了想讲的话。他莫名想起从溅血沙场上临阵脱逃的兵——那种肩膀缠了纱布,脸上划出血口,被头盔压扁头发的逃兵。梁亦辞杵在他面前,挡住了头顶忽明忽暗的灯,连眉间褶皱都异常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