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喆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睛,心想: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但他或许什么都明白。
直到启程,郑喆才在驿站门口见到郑序,他刚同驿丞道过别,正要登上马车,见到弟弟,点头给了个问候。
哥哥的背影被帘布挡住,郑喆的眼神很淡。
郑喆那俩小小的栈车只能搭乘两个人,若黛应当随侍以防郑喆旅途不适,但第一天郑喆有事请教姬疏,若黛便和生不易以及他的徒弟同乘一辆。在郑喆看来,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那就应当是姬疏和他师兄一辆马车。
然而姬疏从他身边经过时,十分自然地说:“昨天那几份名单,我再帮你参悟参悟。”抬脚就往栈车走去。
郑喆脚步一顿,落在后面。正巧生不易也走出门,站定在他身边,望着师弟的方向有点感慨:“真是变了,以前可不会上赶着帮别人的忙。”
郑喆沉默一瞬,突然说:“有时候觉得他很可怜......”
生不易看向郑喆。
“哪里都待不住,整日四处晃荡,拼命在人间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但是最喜欢到我这儿来,大概因为我愿意向他请教政务,那是他真正驾轻就熟的东西......话说回来,他曾经做得很好吗?”
从前谋士向他谏言,不管言辞多么激烈,都是怕他不会采纳,因为郑喆才是最终做决定的人。但是姬疏不一样,每次解释什么都好像耐着性子,如果郑喆不同意就会很暴躁。郑喆当然也很烦。
但姬疏曾经,毕竟可能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他是文王最看重的儿子,大亓的朝堂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生不易说。
郑喆登上马车时,姬疏的确点亮了烛台在看昨日那堆书简。郑喆绕过他靠着车壁坐下,有些胸闷。长途颠簸,于他大不宜。队伍起行,车壁轻微震荡,郑喆的头也跟着晃了晃,他不舒服地皱起眉。
即使闭上眼,烛火的灯影还是在黑暗里跳动,追逐着视线的焦点,怎样都避不开。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像从前的从前,他抱着比他个头还要高的巨弓,练习射箭的时候。
“看着它不要躲。”隔了许多年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脑后响起。
天光才刚刚冒头,但是很大很亮,也很热。汗珠顺着睫毛滚进眼里,一阵刺痛。他不敢动,保持拉弓的姿势盯着箭靶,箭尖和靶心在一条直线上。
太阳和汗水让他的眼睛着了火。试着稍微移开视线,身后冷冰冰的声音就会说:“又歪了。太阳很刺眼么?”
他抿着嘴不说话。这不是在问他,这是为了教训他。
“既然出现在你眼前,那就看着它不要躲。”
一箭射出去,因为力道不足没有扎进草靶。
那道声音像是要嘲笑他,但“嗤”了一半又停住。“再来。”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他再来了很多次,从脊背发僵到小腿发痛。太阳渐渐离开他的视线升到头顶,这时他还有闲心想,幸好没带远山来,那小子最见不得他受苦,一准儿能在旁边哭天抢地。
他确实没有力气了,这一箭射出去,握弓的手腕顿时卸力,巨弓的下端重重砸在小腿上,他“哎哟”一声痛呼。
糟糕。他想。
但身后那只手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没用劲,有点安慰的意思。
他小小的胸膛里也觉出暖意,眯着眼睛很开心地笑。
郑喆的胸腔里也觉得热,热得发闷,喘不过气。
闭着眼睛神思游离让他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想松开领口,两只手却恹懒地垂着一动不动。郑喆偏了下头,呼吸稍微沉重。
车厢里出现一点轻微的动静。
有股极沁凉的气息点在他心口,堵塞胸口的闷热倏忽便散去。凉意贴着他的喉咙向上,郑喆张嘴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清明起来。他睁开眼,极近的近处,姬疏那双浓黑的眼珠看着他。
郑喆低头,抵在他颈上的正是姬疏的手。
“你的状况不太好,”姬疏撤了手,挪远了一点整整衣袖,“神疲体倦、胸闷不舒,你自己应该清楚,这是心气衰竭。我也只能......”他顿了顿,“用护魂之术暂时稳住病情。”
郑喆又呼出口气,才用手臂支起上身坐直,语气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那就托殿下的福,希望此去王都能找到救命的方法吧。”
姬疏没有说话,静静盯了他一会儿,良久收回视线,回到几案前坐着继续看名单。
两人都无话可说,车厢里落针可闻。郑喆恹恹地看着烛火跳动,眼底有倦意。
仪仗队在进入燕国前的郊外停车休整了一次。
士兵们将马缰系在树上,马车里的诸位纷纷下车透气。
郑喆撩开车帘直起身时,血气直冲脑门,晕得差点没站稳。一只手撑住他的肩膀,掌心硌在肩胛骨上,隔着衣料都能感到寒凉。
“骨头都支棱起来了,”姬疏在他身后笑道,“油尽灯枯啊,郑二。”
“谢”字哽在喉咙里,郑喆面无表情,扶着远山的手臂下马车。
他们这时已经偏离官道,隔着一片小树林能听见络绎不绝的车轮碾过石路的声响。
姜虞和郑序在离队伍有一段距离的空地处商量事情,姜虞背对众人站立,郑序在他对面,谈话间时不时朝队伍的方向瞥一眼。
远山扶着郑喆倚靠树干坐下,十分担心地问:“公子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还是请大公子停下歇息半日吧?”
郑喆朝不远处两人的方向看过去,正和郑序对上眼。即使隔着距离,郑喆也能轻易读懂哥哥眼里的意味,他咳嗽几声,脊背抵上树干。
“远山你啊,”郑喆无奈,“真的是很不懂事。”
若黛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木箱,她拨开裙裾跪坐在郑喆身边,从木箱里翻出一袋针石,又拿了几叶甘草给郑喆嚼。
郑喆问:“你怎么过来了?”
若黛一边用针石推碾郑喆背部几处大穴,一边回答:“是姬大师说公子您情况不太好。”
听到这话,郑喆怔了怔,往若黛来的方向一瞧,姬疏果然同生不易在一起。师兄弟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姬疏神情有些不悦。
有脚步声靠近——姜虞、郑序回到了车队。
姜虞的头盔夹在臂弯里,额发有汗湿的迹象。经过郑喆时低头致以问候:“二公子也请上车吧,我们要进城了。”
态度很严肃,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从前军营里那个轻狂少年的影子了。
第8章
这次姬疏便没再同郑喆一辆。若黛扶他上车时,他侧头看了一眼。姬疏跟在生不易身后,低头进过门窗时注意到了郑喆,便随意一笑,车厢里立时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手,扯着姬疏的衣领把他揪了进去。
姜虞早一步派人进城递了公牒,主道的人流已经被卫兵清理干净,司埸亲自在城门外迎接郑国的队伍。
燕国司埸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乍一看敦厚实在没什么气势,眼神儿却异常好使。仪仗队里最尊贵的两位公子甫一进入燕国地界,就让他给瞅了出来。
“久仰郑二公子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司埸对郑喆非常热情。郑喆座下门客来自天南海北,名声确实比郑序更响亮。
郑喆在郑序身后半步的位置,给了司埸恰当友好的回应。他注意到郑序身边,姜虞握剑的手有点紧。
司埸领着他们往驿站走去,路过某条巷道时,即使房檐挡住阳光巷内阴翳晦暗,那些挤在墙角衣衫褴褛的身影仍然毫无遮拦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郑序微微侧目,司埸急忙解释:“这些都是北边来的流民。今年北边大旱,逃难的百姓不在少数,我们这种边境小城实在接济不过来。”
“燕都闹旱灾了?”郑序问。
司埸竖起一只食指朝天,小声道:“最北的北边。”
郑序郑喆俱是一愣。这些流民滞留在燕国境内,郑国竟没有得到消息。
燕国与王室接壤,每年朝觐期要接待各路诸侯,境内的驿站都颇具规模,哪怕是这种边陲小城,也有能容纳数百人的驿厅。司埸在驿厅里设宴接待他们,席间颇热情地同郑序聊燕郑两国的风俗。但郑喆注意到司埸的余光总是朝郁良夫的方向瞥。
他这位门客,一路上行事低调,基本上只存在在赵四的抱怨中,此时也是低头敛眉老老实实吃东西。
郑喆可没打算放过他,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司埸大人,喆有些疑惑向您请教,这列席的诸位之中,您为何三番五次打量在下的谋士郁先生?”
“老实人”郁良夫刚咬下一块肉,一听此言连忙囫囵一口吞下去,抬起一张茫然无知的脸。
司埸面色尴尬,含混不清地说:“失礼失礼,实在是看二公子这位谋士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郑喆心想,来得真快啊。再看郑序,兀自垂眼享用饭食,一点情绪都没外露。
司埸问:“敢问这位先生可认识一个叫贾潜的人?”
郁良夫的眼神还是有点茫然:“这......在下从未耳闻。”
司埸于是赶忙打圆场,想中断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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