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良夫心中一动:“先生下午要去滕窖?”
滕窖是郑国贮存文献书简的地方,位于郑宗室太庙地下,和皋京窦窖一个级别。
文记室道:“是啊,滕窖的魏主书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听他说好像是要统计二公子那部份的文书目录,魏老请我去帮忙先把今年的借还情况做个归总。书目太多,魏老又年纪大了精力不行,我们这些老人只好互帮互助嘛,哈哈哈。”
“你说什么!”薛太傅刷地站起身,瞪视郁良夫,“郑喆察觉滕窖文书有失,要重新清理?!”
郁良夫稳稳跪坐在席垫上,端起茶汤吹散热气:“我可没这么说。那个姓文的只说滕窖要给郑喆做个目录,至于是谁要做,做来干什么,一概不清楚。我劝你不要多想,免得误入圈套。”
“既然用不着多想,那你来找我做什么!”薛太傅还是很生气,“说不准这才是个圈套,郑喆原本就莫名其妙突然怀疑你,要是派人跟踪你找到我这里,我们两个就都完了!”
郁良夫却很冷静:“他怀疑我的原因,我确实还没想到,不过就算知道了我就是贾潜又如何?贾潜只是一个侥幸逃脱燕都血案的谋士,当年的故人全都作古,谁还知道贾潜的真面目。”
一站一坐的姿态差异令薛太傅心中不爽,他重新跪坐下来,冷冷道:“别忘了郑侯可不好轻易蒙蔽,他若想查出贾潜,却也不是件难事。”
郁良夫道:“郑侯与郑喆早就离心离德,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薛太傅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总之,现在最好尽快销毁证据,免得到时真查到我头上。”
郁良夫摇头:“不可不可。文书一旦销毁,虽查不到你,但滕窖有失一旦落实,郑喆的嫌疑也就洗清了,我们的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薛太傅眯起眼睛:“那你说要如何?”
郁良夫倾身凑近,小声道:“唯今之计,只有......”
第39章
滕窖埋在太庙地下,光线真的很暗,文记室叹了口气,挑亮油灯,努力睁了睁泛酸的眼睛,继续阅读桌案上的书目记录。
狭长的走道尽头,有人敲响青铜门。
文记室慢慢站起来歇歇气,端着油灯小心走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柄细长的钥匙开了锁。
门外是一队侍卫,抬着一个箱子,领头对文记室作了个揖:“这是太傅大人前几日借的参阅文献,今日归还。”
文记室敞开门让侍卫抬着箱子先过:“且随我下去做个登记。”记室最后一个下台阶,关门前不动声色地向外扫视了一圈。
侍卫将箱子抬道主书桌案前打开,文记室又捶着腰慢慢坐下,油灯就放在眼皮底下,从箱子里一卷一卷拿出来眯起老眼记下卷首目录。
全都是韦编已拆、封泥已除的可参阅卷宗。
侍卫们耐心地在一旁安静等待。
登记完最后一卷,文记室放下竹笔,揉揉睛明穴,问道:“全部都在这里了吗?”
领头眼皮一跳:“全在这里了。”
文记室“哦”了一声,道:“可这归还与借出的书目不符啊,是不是,还少了一卷?”
领头坚持道:“一卷没少,全在这里了。”
“真的吗?”
这一句话,却不是文记室的声音。
剑鞘铿锵铮鸣,抬书箱的侍卫纷纷从腰间抽出长剑。“什么人!”领头大喝。
“莫动怒,莫动怒,都是自己人。”文记室语速缓慢地劝解。
主书桌案的书架后走出来一人,峨冠博带、腰佩长剑,正是郑序。
阴暗的地下室里瞬间灯火通明,成排的灯柱亮起火光,火光跃动在刀锋寒刃上,密密麻麻的黑甲士兵浪潮似地将书架淹没。姜虞从黑浪后走出来,练甲碰撞出坚硬冰冷的声音。
“大公子,姜将军,”领头不易察觉地抖了抖,“你们想干什么!”
姜虞一挥手:“搜。”
十来名亲兵便上前将抬书侍卫缴了械,团团围住搜身。
“没有。”“没有。”“没有。”......
姜虞和郑喆交换了一个眼神。
通道尽头的青铜小门响起两声叩击,另一对亲兵押着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下台阶。
那个家仆的脸一暴露在火光下,领头原本还算镇定的脸色瞬间变了。
“在偏殿角落里抓住的,正往外逃。”亲兵汇报。
姜虞又一挥手:“搜。”
亲兵将那家仆从头至脚拍了个遍。
“没有。”
领头脸黑透了:“大公子,姜将军,你们究竟想干什么!这样无缘无故搜身,将太傅大人置于何地!”
姜虞并不理会,对郑序道:“什么都没有。”
郑序背手站在主书桌案旁油灯的阴影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定在那里。”
薛府后院,庭燎旁漏壶的刻箭已沉到既定位置。
郁良夫道:“不能再等了。”
薛太傅还在犹豫:“还无人传信回来,或许并没有变故,只是路上稍有耽搁?正如你所说,一旦销毁文书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宁愿功亏一篑,不能玉石俱焚。”
薛太傅一闭眼:“扔。”
庭燎旁,听令的家仆从怀里取出一物要丢入火中——赫然是在韦编绳结处封了“荣成君喆”钤泥的竹简。
一道剑光闪过。
“啊啊啊啊!!!!”家仆抱着断掌疼得满地打滚。
突生异变,薛太傅和郁良夫大惊——“什么人!”
庭院中央出现一个黑衣束身的侍卫,右手一柄长剑滴血,左手拿着那卷竹简。庭燎火光里,侍卫方正的脸上有寒冷之色一闪而过。
郁良夫惊疑不定:“你是谁?!”
薛太傅一声大喝:“来人!”
兵器出鞘之声铿锵,后院四围走廊里亮起无数寒光,府兵从檐下阴暗处现出身形。
“拿下!”太傅下令。
然而无人响应。
府兵的刀剑原来是向外对着四围回廊。他们退进院中,回廊里便走出第二拨人,正规军制的练甲,头盔簪缨,是宫城禁军延林卫。
延林卫已将太傅府里外包围。
黑衣侍卫身形一动,飘忽间闪进延林卫之中,对着一人躬身呈上竹简:“主子,此物果然是在他们手里。”
那人拨开延林卫的刀戟,脚步缓慢,行至两军对峙的阵前,黑衣侍卫护在身侧。庭燎照亮他的脸。
薛太傅咬牙切齿:“郑喆!是你!”
郑喆握着竹简,手指理理袍袖:“当然是我,您当初谋划陷害我时,怎么就想不到今日。”
“我自然是想不到,连延林卫你都能借到手,”薛太傅目光痛恨地扫视檐下军士,“没想到姜虞那小子恨你如斯,竟原来是假象!”
“我与姜将军之间,不过是有些小误会,大家说开了自然好相处,”郑喆问道,“我与您之间,又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您这样算计我呢?”
薛太傅一声冷笑:“你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否则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怀疑到我头上,还费尽心机设计引我上钩了吧。”
郑喆摇摇头:“这就是我和您的区别了,平日里那些小摩擦、小矛盾,真不至于使我对您念念不忘。是兄长在归还滕窖书册时顺手帮我整理目录,发现有加了封泥的文书遗失,一查借阅记录,您这才有了嫌疑。”
“笑话!”薛太傅恨恨道,“滕窖借出记录那么多,却单单怀疑我?!”
“当然要怀疑你。”
这个声音一出,薛太傅和郁良夫的脸色即使在橙红的火光映照下,都变得惨淡如金纸。
延林卫整整齐齐让出一条道路。
“寡人执政的这许多年里,但凡有乱朝纲、祸社稷之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金珠冠冕,蟠龙腰帷,披领挂日月星辰,刀光剑影中,国君被寺人将士簇拥到阵前。
薛太傅脸色绝望惨白。
“薛家奉天子之命坚守郑国,是天子臣民,不是我郑国的,历代郑侯都铭记于心。”国君道。
薛太傅艰难道:“君上难道从来看不见臣为郑国尽的心力?任太傅一职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国君一笑:“前十五年挑寡人的刺,后十五年挑阿喆的刺,太傅对王室忠心耿耿,不仅有苦劳更有功劳。”
“是我一厢情愿吗?!”薛太傅难以置信,“郑喆胡乱折腾,心怀不满又不舍责备的人难道不是君上?默认臣下分庭对峙,阻扰改制进程;派郑序宗见天子出风头,将郑喆停职,这些不都是您所为?”
郑喆看了国君一眼。
国君笑了笑,并不说话。
薛太傅却在国君的沉默中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怒而仰天大笑三声,“好一个郑侯,戏演得入木三分,连我也被骗了!”
郑喆默了默,看向藏在薛太傅身后阴影里一言不发的谋臣:“郁先生。”
半明半晦间,郁良夫面色阴鸷。
“听说鹿鸣馆这些日子人丁凋零,您今早回去看它时,有没有想起燕都揽雀楼?您看我时,有没有想起燕世子吕岫?”
郁良夫面不改色:“二公子何必自谦,吕岫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您可比他聪明多了。揽雀楼收纳天下能人,吕岫想一个不落全居为己用,最终却反而招致祸事。鹿鸣馆同样才子云集,您却从不过问,任由他们昼访公卿夜宿市馆。表面上您不如吕岫活跃,实际上郑都哪家府邸没有鹿鸣馆的耳目、哪家大人不任用几个鹿鸣馆出身的谋臣?论隐忍谋略,吕岫何能及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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