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远山扣了扣前窗。
“没事,继续走。”郑喆揉揉眉心。
“呃,”远山的声音迟疑一瞬,“回公子,是前面来了一辆车,我们正在错道。”
正如郑喆所知道的,乘服车的贵人们很少会来集市。
“谁家的车?”
“是客卿先生。”
郑国只有一个客卿,方士生不易。
郑喆看着姬疏露出一个冷冷的笑:“生不易是你的师兄?”
万万年没有人间气的姬疏抖了抖。
郑喆撩开帘子下车,车厢里平白生出一股气流吹动他的衣角,郑喆回头一看,姬疏已经不见了。
逃得倒快。
街上确实是生不易的马车。客卿不在三公之列,按例只能乘竹蓬栈车,但他救了郑喆一命,国君特赐夏缦服车,朱漆花纹气派非常,然而堵在市集里也是寸步难行。
生不易也正探出车窗查看,瞧见郑喆走过来似乎有话要说,连忙下车。生不易没有侍从,只有两个小徒弟搀着他,老脸上正待堆出一个客气的微笑,被姬疏折腾得没了心情的郑喆已经单刀直入了:“先生,您之前提起的亓文王太子姬疏,听说是您的师弟?”
生不易一愣,表情登时就不对了:“这......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就是承认的意思了。姬疏是前朝中兴时期的太子,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生不易是他的师兄,原来还是个更老的怪物。郑喆从前不信鬼神,现在有点头昏脑胀。
“师兄弟之间,互相都不联系吗?”
这个问题生不易一定不愿回答,但方术本就是奇门异术,如果不将个中缘由讲清楚,郑喆恐怕很难信任他。既然说来话长,只好长话短说,生不易言简意赅道:“我和师父从前游历到亓朝王都时,太子疏也和公子您一般得了脏气衰竭、气血两空的不治之症。我师父救了他,太子就拜在我师父门下学艺,成了我的师弟。但自从师父走后我俩就不再来往,他当年究竟用何种方法治好了绝症,我也不清楚细节。我与他都已是方外之人,寿数天定,数百年过去,公子到底是从何处得知这层关系的?”
“从你师弟那儿。”
生不易:“......”
“但你师弟也忘记他当年怎么救的自己了。”
生不易:“......”
“他建议我到王都窦窖里查他当年留下的记录。国君已允我随宗见队伍北行,”郑喆说,“离开与山齐,对我的身体会有什么影响吗?”
“待在与山齐对您的身体也没什么影响啊,”这回生不易接话倒挺快,说完才发现不对,尴尬地移了下视线,赶紧换话题,“不过,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那师弟真的能忘记?我劝公子不如从他身上下手,也好过千里迢迢跑到王都去呀。”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又补充道:“我那师弟消失了几百年,此时骤然出现,臣心中颇有些疑问。他现在人在哪儿?公子可否引臣去见见?”
郑喆对生不易笑笑:“他见我来找你,已经跑了。”
生不易:“......”这种无言以对的感觉,生不易还年轻那会儿可太熟悉了,所以他和姬疏一直都不对付。
姬疏自称随神木隐居,因为神木被挖到郑都,才会找来与山齐。理由很正常,本领很高强,可以来无影去无踪,让随时都有暗卫保护的郑喆非常没有安全感。
郑喆露出平日温和待人的神情来,生不易暗道“不好”——“请教先生,方士的本领高深莫测,隐身移形手到擒来,但与山齐毕竟是喆的私邸,先生可有什么办法限制这种油滑手段呢?”
第4章
通常,远山是整个与山齐起得最早的人,寅时二刻走出大门,泮山的一切都尚在沉睡。值夜的护卫会突然从房檐上倒挂下来和他打招呼,其实是为了吓唬他,大多数时候守夜实在是件寂寞的事。郑喆府上的侍卫、婢女和远山的关系都挺好,最好的那个是侍卫头领赵四,假如轮到他值夜,他就会在远山走出与山齐的时候扔石子儿叫住他。远山出门是要寻个开阔地方练晨功,赵四想和他一起去,这是擅离职守,被叫起来提前换班的小侍卫内心无比怨念。
远山并非府里的下人,他其实算郑喆的半个属官,但他跟着赵四习武想做个护卫,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赵四抱着剑跟着他,嘴里叼根草叶说话都含糊不清:“今天教你一招青龙摆尾怎么样?只要尾巴甩得好,前后敌人全打倒!”
远山练了大半年,身上已经有了厚实的肌肉轮廓,麦色的面孔也显得硬气,他冲赵四笑了笑,右颊露出个酒窝来:“师父很靠谱,教什么都没问题。”
赵四玩笑道:“教徒弟当然没问题,只要别教出个师父来抢了我的位置。看来我得常去公子跟前露露脸,才好保住饭碗。”他说完这句话,看见远山侧过头严肃地盯着他:“这件事不能和公子说,听到没有?公子最近操心的很多,别去烦他。”
赵四默了默:“习武而已,不算大事。”
远山说:“不是大事,怕公子想太多。”
“你想从他身边退下来当个侍卫,他心里能好受吗?”
远山是郑喆奶娘的儿子,得了国君恩赐作郑喆的伴读,从小就跟在他身边。
远山不说话。他们找了一块草地晨练,深山的空气沁凉沁凉,湿润而清新。远山倒是精神十足,赵四蹲在岩石上直打哈欠。晨光破晓后,他们返回与山齐。
在门口遇见姬疏,他还是一身黑衣,正立在廊下打量生不易给的劾鬼符。
赵四在他背后悄悄捣了远山一肘子:“这人到底是谁啊?从前天起就一直跟着咱们公子。”
“请来的方术大师。”远山面无表情。
“别啊,”赵四压低声音,“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方士能穿这么好的衣服?玄者为尊,衣边还捻了金线,可不是个贵人么?他来的时候就你和公子待在一起,你还能不清楚?”
远山继续面无表情,只是嘴角略微抽搐,情绪复杂到无法解读。
姬疏转过身来,双手笼在衣袖里,冲他们露出一个斯文的微笑:“听见了哦。”
卯时,若黛煎好了早晨的第一副药,送到郑喆书房。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外栏旁看风景,嘴里含了颗蜜枣。
若黛放下药跪在他身边:“朱砂腌的枣子,公子一天不要吃太多。”若黛是君夫人为他□□的医女,二十个女孩里独独选了这一个,平日里时常管着他。
“药苦。”郑喆慢吞吞地嚼着枣肉。
若黛把药端给他,守在旁边,远山这时推门进来,带来了今天的公文。
郑喆被苦得闭了闭眼:“怎么这么晚?”
“遇见上仙了,问我要生不易先生的劾鬼符。”
那张劾鬼符驱邪避神,原来正是姬疏无法在与山齐内继续潜藏的原因。亏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郑喆要给气笑了。
招招手示意远山把东西搬过来。
最上面放的是西南荣成的琐事,那是郑喆的封地,由属官负责打理。偶尔有需要他决定的事,写封回信加盖官印封泥即可。这之后是各地的变法事宜,都是经过公卿贵族肆意歪曲后的政令,特地交给郑喆执行,像是故意恶心他——他原本上书国君请求设立试用考核的官制,以去除官场世袭罔替的积弊,薛太傅极力反对,国君改成了设立督察辅佐官。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像是国君拿来哄小儿子的玩物。
最后是朝堂上关于最近租税改制的讨论,照例只有姜洲这些从小和郑喆混一块儿的支持他,他的血亲兄长郑序照例保持沉默,薛太傅照例将他抨击得一无是处。
薛太傅一把年纪,政事上没什么作为,全长口才去了,仅看看呈上来的简写版就气得郑喆扔了书简——“统一租税是乱化之行?他可老糊涂了吧!”。远山见惯不怪,正要给他放回去,一只手已经先他一步捡起来了——“不是设了有司专察课税吗?你急什么?”姬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很不见外地翻看起书简。
若黛很有眼色地退下去。
“太子殿下,您现在看的可是一国机密啊。”郑喆说,尽管看上去并没有拿回来的意图。
姬疏耸耸肩,挪到他身边坐下:“行吧,我来教教你。”
郑喆看着他的眼睛。
“你认为从法度上统一租税和设立有司课税有什么区别?”
“原本就有课税官,这样做不过多此一举,和敷衍有什么区别?”
“新的课税官能取代原来的课税官吗?”
“当然不能,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副手罢了。”
“丈量土地、统一租税,你除了想清理那些养得膘肥体壮的世族公卿,狼狈为奸的课税官算不算?”
郑喆顿了顿,回答他:“算。但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副手能做什么?”
“那就要看你在这个位置上放什么人了。”
“放什么人都不行。只有权力才能制约权力,但权力只会包庇权力。”
“郑国还有谁比国君更有权吗?”
姬疏的眼睛原本黑沉沉的,但此刻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仿佛这具早该腐朽的身体里终于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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