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良夫闷闷不乐,生不易仔细听着侍人介绍,姬疏饶有兴味地打量前堂布局——那乞人闪电般伸出手!
玄黑衣摆被急退的气流鼓起,险而又险贴着那只藏污纳垢的瘦爪擦过。姬疏向后跌了几步,转头眯起眼睛,顺着握在自己肘间骨节纤细的手看向郑喆下颌弧度利落优美的侧脸。
乞人出手如电,飞速抓住了目标,又开始嚷嚷:“我认识你!是你!”
郁良夫惊得抬脚一个小跳,却被扯住衣角差点摔个趔趄。
这次不等发话,侍人立马摆出严厉的神色,一脚帮客人踹开乞人的手,喝道:“快滚快滚!你这死疯子,亏得我家世子好心收留你!滚滚滚!”说着又上前补两脚,将那乞人踢得蜷成一团缩回角落里。转身笑眯眯地继续将一行人往前堂请。
郁良夫迟疑片刻似乎想看一眼乞人,却不期然对上郑喆含笑的目光,顿了顿,恢复了惯常木讷沉闷的神情,对郑喆一倾身,跟着侍人进了酒楼。
郑喆收回手,也跟着进门,却在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忍不住回过头——那乞人又从角落里爬出来,佝偻着脊背探头向大街上张望,似乎在寻找下一个“认识的”目标。
郑喆蹙眉,心中不解,难道真是个疯子?
肩膀突然一沉,郑喆回过神来——姬疏按住他的肩膀,手下使力将他往门里带,眉尖上挑有隐约的笑意,几乎贴在他耳边说话:“走吧,吃饭要紧别堵在门口。”
微凉的气息掠过耳梢,郑喆不自在地别过脸,这才注意到被自己堵在门外的远山赵四。这两人跟在主子身后,一副要走不走憋得小心翼翼的样子。郑喆于是揉揉眉心,也低头笑了。
前堂很宽敞,中心一个偌大的舞台,正有杂役在台上搬运布置,几个素衫艺人背对大门坐在台下调弄乐器。酒楼的宴席设在楼上,环绕舞台层层递进,观景良好。客人们分作两拨左右上楼。
尚未入夜,舞台冷清,酒楼里却早已座无虚席。朱裳紫服、金钩玉带,推杯换盏、分曹射覆,分明是世家子弟的欢乐场。
上至三楼都没见到空席,生不易捶着老胳膊老腿,叹气:“燕都原来是这么个风气,瞧这阵仗,怕是半个官场都来了吧。”
郑喆竟还面不红气不喘。事实上,自从姬疏“擅用”术法后,郑喆今日一整天的精神头都很好,走过生不易身边,还能顺手托老先生一把。
四楼总算留有余地,他们在靠近凭栏的桌席坐下,低头就能看见舞台上的情景——除去素衫乐师,又来一个粉面浓妆、长发曳地的艺人,银朱色的戏服光泽细腻,隐约像绣着山水花鸟的纹样,水袖一甩铺洒了半个台子。
侍人殷勤地斟满茶水,等候叫菜。
郑喆笑道:“你们家的招牌,是胭脂鹅脯和平湖醋鱼?”
“还有鸡髓鲜笋、干煸茄鲞、水晶蹄肉、莲蓬豆腐、姜汁鱼片、糖醋荷藕、花菇鸭掌、葱段狍肉......”专业叫菜的水准果然更高。
第13章
最终郑喆将“特色菜”挨个儿点了一遍,赵四和远山也在菜品琳琅丰富、四个主子绝对吃不完的桌席上捞了两座位。
台下的乐师拨弄月琴调音,台上的独角“咿呀”开嗓,好戏将要开始。
门口浩浩汤汤进来一队人马,奉茶持扇的侍女、捧衣开道的小厮,还有它们招摇的主子——绛色云纹对襟外袍,头顶玉冠腰悬玉佩,少年气十足的俊俏世家子——竟然是才与郑国仪仗队分别不久的燕世子吕良。
东家驾临,揽雀楼的侍人们也不在门口迎客、在桌席旁候传了,笔直地立在楼梯上、过道里,等待世子殿下走过行鞠躬礼。
郑喆一行当然也注意到了,毋宁说整座酒楼的目光此时都在吕良身上。揽雀楼里宴饮寻欢的多是世家里年轻的后辈,和吕良臭味相投,迎接吕良就像迎接纨绔中的孩子王,纷纷起哄喝彩。
郑喆侧靠着凭栏,居高临下地看着吕良径直向上走到三楼最外沿的桌席旁落坐,正是他的正下方。
那一桌的公子哥儿们和吕良似是熟识,上来便要给吕良灌酒罚他来迟,其中一个宝蓝锦袍的叫嚷道:“殿下也忒不够意思了,叫咱们巴巴等了许久,今日怎来得这样迟?”
因为直线距离极近的缘故,下桌的声音无比清晰。
“路上遇见点事耽搁了一会儿,怎么我楼里最好的厨子做出来的美味珍馐都堵不上你的嘴?”声音里有放松的笑意。
所谓遇见点事,当然是指给郑国的客人们带路去甲庐驿。多管闲事。郑喆收回目光,举箸伸向鹅脯。
胭脂鹅脯因是一道凉菜而最先上桌,鹅胸脯肉烹制成熟后成胭脂红,以黄酒、葱段、姜片熬至脱骨,又以白糖、蜂蜜蒸煮入味,色泽明艳欲滴,甜而不腻鲜嫩可口。这道菜本是南方特色,郑国的许多酒楼也以此为招牌,但燕都有名的平绍鹅则又别有一番风味。
“肉质厚实鲜美,料汁入味,辅以冬酿酒之清冽干爽,甜而不腻最为适中。所谓招牌果然名副其实。”席间时常和郑喆一起活跃气氛的只有生不易。老先生寿数漫长,一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得他一声称赞实属不易。
席间的冬酿酒正是迎客那小厮口中年前的秋露白,酒液清透醇厚、芳香爽口,姬疏这种看上去似乎已经辟谷多年的方外之人,对菜肴兴致缺缺,却也很中意美酒,指尖端着酒杯咂舌。十足的烟火气。
楼下谈笑议论的声音不绝于耳——“什么事情能拦住殿下您?难道又是朝里那几个老顽固?”
“哼,就凭他们也想教训本世子?以为披了张人皮就可以装好心,我呸!当年对付吕岫的时候,个个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恶行毒计层出不穷。如今遇上这些旱灾流民,又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良臣做派,好叫自己有口皆碑、荣享庙堂。本世子偏不让他们如意!”
似乎听见了什么不便外传的事情呢。
“可我瞧着上将军像是和那几个老不死一个阵营。京畿守备归上将军管辖,若是将军也执意收留那些流民,世子殿下恐也不易将他们逐出城呀......”
“你知道什么,”吕良不耐烦,“成天躺屋里听你爹讲睡前故事就能懂得朝堂政务吗?那些流民从饥荒之地逃难而来,身无分文,只能依靠救济,若是源源不断涌进都城,能把咱们也一起拖垮!更别说社稷治安问题,听着都让人头疼!上将军目光短浅,可国君和本世子意见一致,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
“哦......”另一位嚅嗫片刻,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吕良竟能骂别人“目光短浅”的大言不惭。
月琴婉转细腻的音质骤然响起,楼下的戏曲开了嗓,渐渐就听不清他们的喧嚣。
“富贵生注定,人生数顷刻分明......”戏子身段婀娜,银朱色的水袖翻飞,台上一片流光潋滟。
咬字圆润,唱腔动听。酒楼一时静谧,这些权贵子弟倒也懂得尊重美丽的事物。
郑喆也将酒杯凑到唇边,含了一口清冽的酒液静静欣赏表演。他因为五脏衰竭,向来极少饮酒,今日是托了姬疏的福。
“当年也曾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受了千人赞、万人拥......”
一般在酒楼里表演的戏曲,若非时下流行,便是歌颂东道主。但揽雀楼如今的东道主何曾有过千人赞万人拥、指点江山的风光?这唱词倒是有趣。
郑喆就着半杯酒向郁良夫举杯示意:“原是一番好意邀先生探访故乡,岂料揽雀楼成了这般光景,真是世事难料啊。”
郁良夫举杯一饮而尽,神情颇为苦闷:“臣也未曾料到。若是封禁倒也罢了,竟然将斯文之地充作酒楼,这不摆明了是羞辱吗?”
虽则如此,酒楼的菜肴着实丰富美味,也不算是给“揽雀楼”这三个字抹黑。称得上是做文士之馆与声色场所咸宜。原先还能共情安慰郁良夫的生不易,用埋头苦吃的实际行动表明他并没有因为场所用途的转变,而对“揽雀楼”产生任何负面印象。
人声喧嚣,宴饮作乐,侍者稳当地举着托盘穿梭席间,暖场的戏曲悠扬婉转,大海投石般渐渐沦为背景里微不足道的一点涟漪。
月琴旋律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骤然一转,尖锐而寥落。“今朝不信前尘,苦海难回身......”
郑喆想在揽雀楼试探郁良夫的算盘落了空,此时也很郁闷,正要真情实意地应和一句,余光看见姬疏皱起眉头盯着楼下舞台,微微一愣。
“旌旗招摇刀光影,却原来是宫城发的兵......”骤雨般急促的鼓点,铿锵杀伐之势骤出。
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听不见楼下的声响,唱腔戏词清晰入耳。
“尊一声公卿贵胄,到临了草席裹尸、马踏坟头!”
乒乒乓乓瓷器碎裂的脆响掐在最后一个气势凌人的唱词落下时响起。有人掀翻了桌席,四下惊呼。
曲调戛然而止,戏子停下动作,立在铺天盖地的水袖花褶间,仰头静静看着楼上。透过秾丽的妆容依稀可见他清秀的眉眼,目光冰冷。
“大胆贼人!给本世子拿下他!”一声暴呵从三楼炸开。那戏子冷冰冰注视着的,也正是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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