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楼下的混乱尽收眼底,于梦终于回过头,对走上顶楼的消防员道:“叔叔,能让那个记者上来吗?”
“孩子,有什么委屈和叔叔说,和记者说都行,先和叔叔下去好不好?”
“对不起,叔叔,我现在不能下去。”隔着栏杆,于梦表情平静,没有哭泣,更没有歇斯底里,只是举起手中的日记,道,“我有东西想让人知道,如果下去就做不到了。”
消防员和警察通话,最后破例让记者和摄像师上来。但有一点要求,绝不能刺激到孩子。
“我保证!”
记者是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姑娘,刚参加工作不久,一心想做出成绩。
摄像师年过而立,家中有一个女儿,从出生就捧在掌心里。将同事的兴奋和跃跃欲试尽收眼底,不禁生出厌恶,沉声道:“小葛,记住那是个孩子,是一条命!别光想着新闻,问问良心该怎么做!”
记者闻声一愣,很快现出一抹羞惭。
“刘哥,谢谢你提醒我。”
两人登上顶楼,于梦正靠在栏杆边,听消防员讲故事。
少女个头娇小,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看到她脸上和脖颈上的伤痕,葛珊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引来于梦的注意,微微侧过头,对她展开笑颜。
“记者姐姐,很抱歉,我的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看着少女的笑容,不知为何,在场众人都是鼻子一酸。
究竟是什么样的遭遇,才会把一个懂事的孩子逼成这样?
第49章 事了
“姐姐,能把我的话录下来, 然后给大家看吗?”
于梦靠在栏杆上, 能感到体内的鬼气不断流逝, 变得越来越稀薄。整个人愈发苍白和疲惫,仿佛下一刻就会闭上双眼, 再也不会睁开。
“小梦,你先过来,到姐姐身边来, 好不好?”葛珊试着说服于梦, 让她越过栏杆, 回到顶楼平台上。于梦所在的位置实在太过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中间又隔着栏杆, 更增加救援的难度。
于梦摇摇头, 翻看笔记本, 道:“姐姐, 就在这里说,可以吗?”
“答应她。”摄像师对葛珊低语, 同时扛起摄像机, 借身体的动作掩护消防员继续靠近。
葛珊点点头, 向于梦递出话筒, 道:“好, 小梦,你说吧。”
于梦微微侧过身体,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从小就被要求努力学习, 一定要乖巧懂事,不能惹事,不能给爸妈惹麻烦,凡事必须努力,不能落在别人的身后……”
少女的表情十分平静,声音略有些沙哑。生者看不到的淡薄鬼气在她周身弥漫,似水雾蒸腾,自边缘处开始消散。
云层之后,一道灵力骤然落下,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暂时稳固住她的魂体。同时放大她的声音,使教学楼下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学生、老师、赶来的媒体人以及于梦的父母。
于梦的叙述很快,她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话中没有抱怨,也没有哭诉,只是平铺直叙,将自己的故事完完整整地讲出来。
从懂事到进入幼儿园,从小学到初中,十分短暂,又过于漫长。
哪怕仅是倾听,都能感觉到那种可怕的压抑和控制。
葛珊握紧话筒,手背因用力鼓起青筋,整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父母,还配称父母?
在他们眼里,孩子到底是什么?!
摄像师近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如果不是在顶楼,如果同于父于母当面,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
消防队员同样如此。但他们必须压制自己的情绪,趁于梦被转移开注意力,尽量靠近她,以备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够隔着栏杆抱住她,避免发生不测。
教学楼下,众人听到于梦的讲述,无暇去思考声音为何能传得这么远,又这么清晰,不少人都红了双眼,鼻根发酸。
唐铭更是挣开好友的束缚,冲到于父和于母面前,怒声道:“你们就这样对小梦?她是你们亲生的吗?你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唐铭!”
几名男同学迅速冲上来,拉住他攥紧的拳头。
唐铭被拉住,几名赶来的媒体人却冲了上去,将话筒和录音笔递到于父于母面前,质问他们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于父表情阴沉,举起手臂格挡,始终不言不语。
于母控制不住,尖锐道:“她是我生的,我教育孩子有哪里不对?就因为没管好,她才会交上不三不四的朋友,才会惹来这么多麻烦!我倒要问一问学校,你们的校规都是摆设,老师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于父和于母的表现让众人瞠目结舌,当场大哗。
孩子被逼到如此地步,他们竟还振振有词。事到如今,难道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错了?
一名同样有女儿的媒体人忍不住,愤然丢掉录音笔,怒道:“那个男孩说得对,你们不配做父母,不配做人!”
教学楼前的混乱并未影响到于梦,她认真讲述自己遭遇的一切。
遭到同学欺凌,父母为了面子不追究,学校为了声誉压制消息,害人者受到法律保护,她这个受害者却被迫休学,在家中被父母斥责,一次又一次依靠伤害自己才能暂时得到解脱。
“我常常在想,活着这么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我妈经常说,当初就不该生下我。”
“我记忆中,爸爸最常说的就是‘小梦,你太让我失望了’。可我努力了,我尽力了,我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于梦合上笔记本,抬起头,低声道:“姐姐,我很累,真的很累。”
“小梦,你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是你父母不对,是他们的错!听姐姐的话,先过来,姐姐给你出气,好不好?”葛珊红着眼圈,声音中带着哽咽。
于梦仍是摇头。
“姐姐,我请您和叔叔帮忙,不单是为自己。我想让更多人知道我的事,让更多人关注和我有同样遭遇的孩子,让他们能摆脱这样的困境,让他们能笑,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再被逼迫,不再……”于梦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皮也渐渐垂落。她体内的鬼气濒临极限,这具身体已经失去生机,正排斥她的魂魄。
“孩子!”
消防员察觉情况不对,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隔着栏杆抓住于梦的外套,伸出胳膊牢牢抱住她。
看到这一幕,以为于梦已经脱险,于梦的母亲立刻道:“于梦,你别再任性惹麻烦,给我下来!回家!”
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对。
于梦的班主任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上前,就要捂住于母的嘴:“于梦家长,你在干什么!”
于梦母亲被拉住,于梦父亲突然开口:“小梦,别胡闹了,快下来。”
顶楼上,于梦看一眼人群中的父母,又抬起头,对流泪的葛珊和摄像师道:“姐姐,叔叔,麻烦你们,一定要把我说的给更多人看。还有这本日记,给姐姐。”
于梦把日记本递过栏杆,随后挽起衣袖,现出深可见骨、两侧翻卷的伤口。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不是因为愈合,而是血已经流干。
看到她的手腕,消防员不由得大惊,道:“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叔叔,我活不成的。”于梦很冷,身体内外都冷得像冰,她隔着栏杆靠近消防队员,汲取从不曾在亲人身上感受过的温暖,“叔叔,很抱歉,我的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孩子,不能睡,孩子!”
消防员用力抱住于梦,少女的双眼却缓缓合拢,再也没有睁开。
“快来帮忙!”
伴着嘶哑的吼声,两名消防员合力将于梦拉过栏杆。
“快下去,下面有救护车!”葛珊丢开话筒,大声道。
一名消防员横抱起于梦,飞快跑下顶楼。
众人以为少女得救,都松了口气。
于父于母却神情阴沉,压下仅存的不安和忧心,认定于梦是故意闹脾气惹麻烦,肯定是叛逆期,回家之后一定更加严厉地教育。
消防员冲出教学楼大门,媒体人立刻围了上去。
“让开,都让开!医生!”
抱着于梦的消防员红着双眼,在战友的帮助下排开人群,径直跑到救护车前。
少女脸色苍白,手臂向下垂落,胸腔已经没有起伏。
众人意识到情况不对,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立刻退后,不敢继续围上前。
“快,把人放到这里。”
医生和护士动作迅速,快速检查之后,使出浑身解数,能用的急救手段全都用上,仍是回天乏力,只能沉重地摇了摇头。
“失血过多,已经……”
少女躺在担架上,神情平静,嘴角竟还存有一丝温暖的笑,似寂静绽放的夜昙,刹那暗香,柔弱却又坚韧。
唐铭走到于梦身边,嘴唇不停颤抖。在于梦被白布遮盖之前,突然握住她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于梦的同学站在人群后,全都煞白着脸。
尤其是和孙玲王遥等人为伍,一同欺负过她的人,更是垂下头,被愧疚和害怕笼罩。他们终于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同龄人做了什么。终其一生,他们都会被这种愧疚蚕食,再也无法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