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白易的记事簿,《玄行记》写了十年。十年间他箪食豆羹,破屋漏室,形影相吊,雕冷墨为奇文。
徐真道:“那几个书生对他何以那般不屑?”
对方奇怪地笑笑:“他们说白易用语俗鄙,什么‘不辞也’。还说……还说……哎,算了,我也背不全他们的话。”
徐真忽地想起了正事:“说是今天云离君……云公子来说书?”
“对啊。”
徐真没时间觉得奇怪,道:“云公子他人呢?”
“唔?他不在了?咦,他本来来了的啊……”
徐真:“云公子怎会来说书?”对方耸肩道:“我们只知道自己是冲着云公子的名号来的,至于云公子他为什么要来,我就不知道了。”这时,邻桌有人插话道:“反正不是云公子自己来的,是茶馆老板请他来的。云公子是修竹名人,我看老板请动他,花了不少钱。”
反驳声:“胡说八道。云公子是什么人,哪是花钱就能请来的。”
“你也别把他抬得太高。四年前救修竹大旱,归根是他仙门师父的功劳。他师父闭关不出,才派了徒弟来;我猜他祈雨少不了法器,而那法器必定是师父借给他用的。”
还有人乘着这话道:“对了,说不定他真的缺钱。你们想想看哈,云珏书院虽然挂着他的名字,但这些年其中事务都是由那位叫均瑶的仙门姑娘操办。四年来云公子去了不知哪里,实则和云珏没多大关系,云珏赚的银两没准半分都归不了他。”
“呵,这话也有理……”
许真虽然也不怎么了解云离,但心知这群人把话编得有些离谱了。听众人把话题绕到云离身上说了开去,许真油生掐断话头的责任感,正要说话,眼皮却猛地一跳,似乎在提醒他有人在暗中关注这边。他凭借直觉抬头向上看,不由惊得一抖。
云离坐在房梁上,众人做的说的尽收入他的目中耳中。
司命仙君倚墙托额,清浅的眸子平平静静。
茶馆伙计和少年书生不可开交之际,云离嫌插手太麻烦,又想到两拨人再怎么也闹不出人命,于是踩着“破剑”上房梁观战了。他等茶馆老板清理场面,本来等得快睡着了,听人在讨论自己,顿觉有趣,睡意全无。
应邀说书,一半是因为他对《玄行记》一书兴趣颇浓,毕竟他还把它列入“好书”书目给苏瞳推荐过。
另一半是为了苏瞳。
云离还有心思再听下去,可他此时和莫名出现的许真四目相撞,读出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焦急,便借着“破剑”的缓冲跳下房梁。
落地声响过,茶馆鸦雀无声。
谈论云离的那几个握拳拢嘴以掩饰尴尬,把头偏到旁边,喝茶去了。
许真谢天谢地似的上前递信,低声道:“充州尉迟家来的。”
逐句读过,云离的表情变化剧烈。
不仅仅是许真,大概其他人也没有见过云离如此不加掩盖的情绪波动,包括把他带大的幕遮。云离一张清俊的脸不啻被磨轮碾过,失了仙君的洒脱,变成在负重行走的凡人的脸。云离原本不会计较那些茶客说的话,但这时他一手绿光无处可甩,于是粗鲁地拨开那些人坐的椅子,好歹消解了点闷气。
被动了椅子的人愣是险些被弹射出去,幸好云离忍住了,没再补一记。
云离揉了信,还没走到门口就已经乘上了“破剑”。
“云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云公子你先别走哇!”
茶馆老板三步并两步追出去,奈何他脚底生风也及不上“破剑”的速度;许真刚要抢出去问云离去哪,茶馆老板见他是给信的人,扯住他道:“别啊,公子……你们家云公子这是怎么啦?我布好了桌,这里这么多客人可都等着他呢,你叫我怎么跟大伙交代?不行不行,你得把云公子叫转来才是!”
均瑶要许真把这封和苏瞳有关的信给云离送去,许真也清楚云离很在意苏瞳和莫青进京面圣一事。只是他没料到这位的反应这么大,自己都还懵着,那顾得上回答茶馆老板。茶馆老板不断摇他,他神是回过来了,不过云离也走得很远了。
众人骚动,茶馆老板不愿退钱,拉住许真不放。
许真苦笑,连说“我也没办法啊。”
这一下,茶客连着外头的书生,里里外外都有砸场子的冲动。老板为难不已、许真无奈不已之际,门再次开了,走进来的居然是均瑶和一众司命小仙。许真拂开怔住的茶馆老板,走到救星旁边道:“筠瑶君?”
筠瑶点了下头,转而向老板和茶客们道:“都是云珏的,这场书我们代云公子讲,各位可有什么意见?”
筠瑶的名号是和云珏的名号一起传开的,茶馆老板自然没意见,何况他正正难堪,赶紧道:“既然是均瑶君,哪会有意见!欢迎还来不及!”
云离撒手的结果是,筠瑶和司命小仙合同念完了《玄行记》的第一回 ,照本读字,直催人入睡。然念及均瑶背后的云珏,众人只好隐忍着听完。
筠瑶之所以带着司命小仙找到了这里,是因为,幕遮回司命仙境了。
幕遮透过观清镜解读了一番蜀州修竹的动向,大致了解了徒弟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事。料到云离读了信会夺门而出,幕遮又凭着观情景找到了均瑶,请她帮忙收收云离在馨韵里留下的摊子。
毕竟云离还得在蜀州呆很久,做师父不帮徒弟维护维护他在当地的口碑,幕遮总觉着过意不去。
第四十二章
观清镜嗡鸣声大作,云离尽管知道可能是师父幕遮回来了,但他手按纳袋不搭理,只顾着催剑前行。忽地,腰间那镜子自个儿钻出来了,盘桓一会儿后闪至云离眼前。视野被遮挡了并不重要,“破剑”自会找路,云离一边疾飞一边无奈道:“师父,是你吧?”
镜中出现幕遮在诺音阁里的影像:“小崽子,那么久了,你见到为师非但不高兴,还丧着脸?我回来好些时候了,就等着你先跟我打一声招呼,哪知道我徒弟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哼。”
云离敷衍道:“有你有你,时刻都有你。”
幕遮:“对了,我让你看管司命仙境,你倒好,捡了几个小仙到修竹来,就没回去过一趟。那些小仙不捣蛋还好,一旦搞出事情来,你不怕九重天座上的那位把司命仙境端起来掀了?”或许会“搞出事情”的年轻司命小仙都被云离带到云珏了,幕遮明是明白,可关乎态度的问题,她想还是有必要就此批评徒弟一番。
云离抬眼道:“不也没出事么。”
幕遮隔着镜子在云离脑袋上虚敲了一下:“出了事还得了,你我今后都没饭吃。行吧,你去忙你的,我到那书院去一趟,把小仙们清点回司命仙境。”
“嗯。”
看徒弟神色黯然,幕遮含笑着明知故问道:“你怎么了。”
云离看向旁侧:“苏瞳出事了。”
幕遮道:“不就是因为马车翻了受了点伤吗,胳膊啊腿啊都好着呢,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入京途中,苏瞳和莫青的那辆车翻了,车上的人受了伤。幕遮说得不假,到最后车上三人完好无损,似乎可当此事不曾发生,然而,实则事件的经过由她精简得过了头。
首先,马车侧翻的地方是山崖,可不是平地;其次,车上三人不是自己爬起来拍拍灰就能继续赶路的。当时苏瞳、莫青和司命小仙都神志全无,若不是尉迟家里的人把他们带回去救治,能否保住性命都是个问题。
最重要的是,马车误了进京的期限。
云离不由握拳道:“师父,你知道我的意思是……”
幕遮:“这事故是你写进苏瞳的命簿的?”
云离猛然睁大眼,脚下的“破剑”随之一颤。他想都没想:“不是!”
幕遮狡黠道:“这就对了。我早就说过你会碰南墙吧。”云离吸了口冷气,咬牙噤声。当初他执意来蜀州修竹,幕遮预言他如此一来会忘了司命仙“广博超然”的境界,现在看来话被她说中了。云离读信后反应过激,是由于他站在苏瞳的角度,想到面圣误期而悲慨不已。他那么注重命簿中凡人的感受,这显然与他最开始来找苏瞳的目的相违。
幕遮笑道:“你现在这么急着是想干什么去?找人算账?找什么人算什么账?”
不想回答,云离一把抓住观清镜,想把它摁回腰间的纳袋。幕遮让他别忙,正色道:“我在上面置了栋宅子,物件都齐备了。你要是看得开呢,我就把司明君的位置移给你了,你要是现在还看不开呢,我就先勉强自己再做做这司明君,等我家徒弟看开了再说。”不等云离作声,幕遮先行消失,观清镜也收进了纳袋。
云离还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人算什么账。
到了充州,他问至尉迟府邸,一心只想先见苏瞳一面。但尉迟府的家仆说“苏公子和莫公子已经在路上了。”云离皱眉:“在什么路上?”家仆给他沏茶,道:“在回蜀州修竹的路上。两位公子目前身体无恙,不需要下榻尉迟府的客房了。”
云离:“我要见尉迟家主。”
仆从只知云离来自云珏,别的一概不清楚。这时听他用强硬的语气说要见充州太守,心下觉得眼前的少年不懂礼数,便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道:“公子,我们老爷公务繁忙,不是公子你想见就能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