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估摸着,在众人真正把“掀门”的想法付诸实际行动之前,还有很大一段余波未消的言语冲突要进行。不过,形式发展下去,干承家以一己之力难挡数十人,他家的院门难逃被踩垮的劫数。云离也不想再把逐渐升级成骂战的争论听下去,索性趁人不注意走到了篱笆扎成的院墙旁边,准备直接翻墙。
干承家的篱笆不仅异常高,而且密度很大,木桩和木桩之间排列紧密,仅有的几丝缝隙都被凝固的稀泥堵上了,人站在外面根本不能窥看到里面的情况。但这么奇怪的篱笆院墙应该并不是一开始就被修成这样,因为不少木桩十分新,看得出是近日才打的。
不就是遇邪了吗,就算忌讳一些东西,干承家何至于把自家弄成见不得人的模样?
云离摸索了一番,找到木桩上可供支撑的突块,翻身入院。
他落地的声音也不轻,耳尖的人立刻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扬声喊了几遍“有个人翻进去了”,终于让闹腾的众人安静了下来。
云离听得干承家碎碎叨了句“狗东西”,随后众人一哄而上,前脚跟踩着后脚跟,踏着倒掉的院门拥了进来。干承家骂他,云离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他被坝子中间一团乱糟糟的模糊血肉吸引了注意力,认为目前有比生气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屠夫形容得八九不离十,那团尸身正像是扑倒后摔碎的模样。
云离掩着口鼻,俯身将欲近看,却被人给拽住了。
不用想,拽他的人是干承家。
干承家怒道:“小狗崽子,你厉害哇,自个儿就翻进来了!”说着,捏着云离的胳膊就把他往门外搡:“出去!还有你们……都给我出去!”他吼声虽大,但眼下令人发吐的肉团使他的呵斥苍白无力。云离无需自己动手,那些又惊又怕的邻人马上替他把干承家扒开了。
“咦……云离君!你回来了?”
云离循声回头,看到那个和苏瞳同来的司命小仙正一边请众人让路一边瞪大眼向这边望。
云离对司命小仙道了声“嗯”,转而看向闻声后微微出神的苏瞳。苏瞳好半天没眨一下眼,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云”字从他的唇缝中逸了出来,随后沉默。
是不是自己的出现太突然了?还是自己没有任何变化的衣着相貌让苏瞳感到奇怪?苏瞳咽了什么话下去?他是不是在考虑怎样称呼自己:叫云离还是继续生分地叫云公子?
哎,忽地见到一个消失了四年的、半生不熟的人,其实换做谁都会有这种欲言又止的反应吧?
云离速速把脑海中蹦出来的问题当成自作多情的念头抹去,没话找话道:“苏公子,好久不见啊。”
苏瞳垂了下眼,目光转移到了烂泥状的尸体身上。
云离道:“对,办正事、办正事。”
那司命小仙眼里好像压根没有横在中间这团血肉,窜到云离跟前,贴着他的耳朵,就着九重天上的事情问长问短。少有的,云离蹲下身查看“邪尸”时,捡了些和上古神祇无关的问题,心平气和地回答了。
好一会儿没听见干承家吵闹的声音,云离纳闷,扭过头才发现那家伙不但被人架着,还被堵上了嘴。
有胆大的邻人上前了几步,瞟了下烂肉,道:“云公子也是云珏书院来的?”
云离随口道:“我算是你们苏公子的师兄。”
那人失笑道:“云公子少年模样,是师兄?”
旁边,苏瞳俯身的动作滞了滞。
云离道:“仙门从来都是按资历排辈,没有按年龄排辈的说法……苏公子,你说你该不该叫我一声师兄?”苏瞳当真不犹不豫地道:“师兄。”听声音,云离一时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眼风一扫,见得他眼角和嘴角都有一弯弧度,才知他说这话时心里并不正经严肃。
架着干承家的汉子道:“那三位公子快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云离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坨猩红发腐的玩意儿无异气附着,并非邪尸,只不过是一具死相凄惨的无皮肉尸罢了。不过屠夫的话想必已经传出去了,众人对尸体夜行的说法深信不疑,云离暂时也没想到该如何解释,便不言语,只和苏瞳、司命小仙交换了一下眼神。
苏瞳和司命小仙微微摇头,看来他们也和云离想到了一处。
唔,难道是寄身尸体上的邪物早就逃走了、独留下一副空壳?
当着迫切等待答复的众人,三人也不能说出“没有头绪”的实话或“邪物已经跑掉了”的猜测,免得让众人陷入无谓的担忧和惊慌。良久,苏瞳斟酌道:“这位不妨让我们把这位请到别处,防其作祟、除其邪气。”
司命小仙不知苏瞳要干什么,只觉得带走尸体不太妥当,欲开口阻止,云离却道:“各位就听苏公子的。我们这就把它带走。”说着,他手缠绿光,想把尸体收入腰间装有观清镜的纳袋。但当他的手接近肉块时,苏瞳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道:“脏。”
云离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苏瞳不明白他手上的绿光有隔绝秽物的功用。他愣怔之时,苏瞳脱下了最外面的一层衣服,预备用衣服把尸体裹走。云离打住他道:“哎,这就不脏了吗?我看你这身衣服和云珏书院书生们的衣服一样,想必这是筠瑶君派给你们的制服。制服就算是门面,门面脏了更不好。”接着他拍了拍腰间,“你可知仙家纳袋?纳袋可括万物,比你的衣服好用。”
苏瞳蹙眉道:“纳袋可有隔间?”
云离:“呃……还真没有。”
纳袋是慕遮一开始连着观清镜一起给云离的东西,云离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物什要装,所以一直以来他腰间所谓囊括万物的纳袋,就只装了一面铜镜。云离只惦记着纳袋里面有充足的空间,没考虑其它,苏瞳这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若把一坨腐肉塞进去,今后探手入袋的话,难保不会抓出一股“感人”的气味。如此,这纳袋多半就废了。
看着两人,一旁的司命小仙很无语,黑线在他的心里一根根搭下来。他心道这两位公子既要带尸体走,却又互相关心着不要对方脏了自己的东西,难不成说声“跟上来”让尸体自个儿走?他暗自叹了下,随即悲哀地想到他是个无人疼无人爱的家伙,便道:“云离君,我去他家里找一块布出来。”
司命小仙站起身,抬脚往干承家的屋里走,不料一个不注意,衣摆把旁边一个小木头凳子带倒了。
云离的耳朵被凳子侧倒后的脆响声敲击了一下。
凳子?
这里有一个凳子?
云离下意识把凳子扶起来,摆正,坐上去。他坐在凳子上,变换了几个方向,而后眼睛瞟向了干承家的脸。干承家放一张凳子在这里,是要做什么?沐浴在腐尸的“芬芳”中思考人生?
兀自胡想着,云离只听在屋里翻找东西的司命小仙乍道:“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第三十一章
闻声,云离和苏瞳步伐一致地进了干承家的房门。
满地狼藉,无处落脚。桌上摆的床上放的,一并躺到地上去了,整个空间像是个灾后现场。云离用脚拨了拨碎掉的酒坛陶片,道:“的确不像是住人的,跟猪棚狗窝一样。”
司命小仙在猪棚狗窝中,把耷拉在地的床单拖了出来,表情复杂地将有着绵软触感的尸体包了起来。这时,干承家发狂似的,乱抖着要挣脱反剪他双手的两个邻人。他心中好像积压着什么火辣辣的东西,而那火辣辣的东西正切割他的喉咙,逼他发出野兽一样的喉音。
他貌似想阻止司命小仙把尸体带走。
干承家这个人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云离指了指自己的头对苏瞳道:“他这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苏瞳认真道:“应该没有。”
云离转念一想,觉得若干承家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障碍,屠夫在之前的谈话中理应提到才对;回忆屠夫的描述,干承家只是一个突然有了诡异行为的正常人而已。云离将这方面的思路的剪断,背着干承家问一邻人道:“他一个人住?”
邻人低声道:“他老婆死得早,但留下一个女儿来着。”
云离的脑海中回放着干承家屋子里的图景,又问:“他女儿多大、去哪里了?”
邻人用聊八卦的语气道:“他姑娘都二十六啦,还没嫁人,一心一意地照顾她爹。咳咳,我们都说他们俩……哎,前不久七八里外的地方搬来一新户,听说是两兄弟,都没成家。干承家不知道是不是想证明什么,他都不是很了解对方,但新来的那个哥哥找人说了一次媒,他就把女儿嫁过去了。”
云离心想:二十六?
邻人朝干承家屋子里边探脑袋,啧道:“他一个光棍,没人管照,瞧这光景过得!他一个人呆着,也不晓得收拾,看那屋子被他捣成了什么样!”照他的说法,屋子里之所以混乱一片,是因为干承家“不晓得收拾。”但干承家又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子,就算邋里邋遢,再不济也会把平常要用的东西搁在桌上吧,如何会随手往地上扔?
司命小仙费力地扛着尸体,打断云离的思考道:“云离君,我们走吧。”他觉得再不走的话,干承家这条恶犬该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