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行了个礼,别处忙去了。
江晏这个曾随苏瞳征战边疆的京兵将领,此时却受了扛不住的重大打击似的,失了神。罗榕绷着脸,摇摇头,递眼色让他先坐,不要引人注目。
云离在旁边看了会儿,然后换了张新符,默默坐到了那张空椅子上。
他现在居然很期待许真“出场。”
他紧紧捏着纳袋,好像稍稍放松,观清镜中时有时无的心跳声就会彻底消失一样。后面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到了一定程度,云离不由担心江晏是不是只在出气而没有吸气。呼吸的声音平稳后,江晏沉声啐了句脏话,又对罗榕道:“难道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罗榕:“我以前也不愿意相信。不过,那天晚上云公子说要去尉迟府,去了之后,确实没有回来过了。江兄,如果真的是尉迟大人扣了苏公子,那恐怕……不可能不可能,尉迟大人和苏公子有同窗之情,向来要好,两人的关系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糟糕?”他向着真相走两步又退两步,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然后,江晏一句话把他拉到了原点的后面:“你不觉得,挺多不对劲的事情,都是你说的那个‘云公子’到京城后才发生的吗?”
云离回过头,看到罗榕在吃惊地眨眼睛。
罗榕:“你怀疑他?”
江晏道:“那天晚上,尉迟大人的婚宴你先走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看到苏公子旁边有个小公子,像极了八年前的……那一位。”听他说到这儿,那晚第一个提出来两人有相似之处的书生插话道:“就是就是,当时我可吃惊不小。”他停了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当时喝多了,还不小心问错了话。”
闻言,又一人道:“我是最早跟着苏公子的,他的那位友人,的确跟之前的小公子……长得很像。”尽管“一模一样”就要脱口而出了,但他还是挑拣了一个严谨的说法,毕竟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人的记忆变得模糊。再者,他也不敢相信世上会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也不敢相信一个少年在八年之中相貌全然未变。
突然,江晏大胆地道:“可能你们记错了,不是‘像’,而是‘一样’呢?”
罗榕惊道:“江兄,你是说云公子是以前那个小公子的胞弟?唔,说不通啊,若是如此,两人不该有年龄差距才对。”
云离有种打断几个人的冲动:几位的思路真实愈发清奇了。
江晏道:“尉迟大人从前不是向皇上举荐过苏公子的一位友人吗,被举荐的那位,就姓云。”“江弟,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第一届的文武科书生道,“那小公子叫云离,这名字当时在京城不是还传过一段时间吗?听说他是位仙门弟子。哎,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想说当时我们随苏公子到蜀州的时候碰到过一个案子,那时,苏公子就是……对对对,那时苏公子就是跟‘他’在一起的。哦还有,那会儿尉迟大人也在。”
“……”
那书生又补充道:“而那案子……正好是八年前牵涉到乜国师的那一桩。”
江晏道:“罗榕,所以我在想,找上门来的这位云公子,或许是个假冒的。”
罗榕:“怎么讲?”
江晏:“阴邪之物心怀不轨,假冒成人,近人行凶。”
“唔,江兄,照你这么说的话,苏公子那样的人,会分辨不出真假?”
后面那位最有发言权,立刻道:“罗弟,你还别说,江弟的想法很有道理。”顿了顿,他面色沉郁了些,倾身凑到罗榕和江晏中间:“你们只知道苏公子在朝堂上和陛下的论辩,却不知道云公子失踪之后,他的脸色有多么可怕。思人心切,不愿分辨真伪,是有可能的。”
罗榕成功被前辈们带偏了,几乎下意识地道:“那怎么办?”
云离揉了揉太阳穴。
他以为天上的仙君天神们才是三界中最不记事的,没想到这些年纪轻轻的书生们、京官们记性更差。记不住就算了,空白的地方还要用靠发挥想象来填充。填充都还不够,把真的假的糅在一起、造出一团新东西来才罢休。
他除了刻意躲避嘉辉的“求贤令”,也没做过什么事,何以被编排得这般扑朔迷离?
不过,江晏他们的猜测是匪夷所思了些,云离心中却生发出些许暖意。
这些年来,陪着苏瞳的,有江晏这样的一群人。
苏瞳身边的人,不止尉迟令一个。
不久,众人慢慢意识到,依着江晏的思路走下去的话,好像有太多事情绕不明白了。而后,众人的目光慢慢偏向前面空着的这把椅子,忽然想到先下最主要的问题是,苏瞳到底在哪?
罗榕似乎在脑海中捋了一遍自己对云离的印象,抛却了被江晏植入的那个念头,旋即转头望向坐在另一边的尉迟令。视线再转移,落到尉迟夫人盛佳身上。
还考虑什么妖魔鬼怪?
盛佳要是不知道苏瞳的下落,会问都不问一句,就派人来撤位置?
江晏和罗榕脑海中的年头猛地碰在了一点上。两人对视一眼,罗榕正要起身,江晏拽住他道:“你干嘛?”罗榕:“去问。”“你问谁?”“直接去问尉迟府的人。”
“……”
罗榕顿住了。
直接去问尉迟府的人。
云离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不待江晏出言阻拦,罗榕自己好好坐了下来。
随即两人意识到,刚才,尉迟夫人那椅子,是专门来收给文武科的人看的。
察觉到身后的空气骤然凝固,云离往后扫了眼,接着牢牢盯着站在高台下指示仆从们干活的盛佳。
盛佳迫不及待地向众人宣告苏瞳的缺席。为什么……又凭什么?
马蹄声踏踏而近,高台上的人起身远望,见得嘉辉皇帝赵其斌正与充州太守尉迟雍谈笑而来。次之是随行的王爷们,京城兵吏再次,队伍的最后是几匹八尺大马,由人牵着缓慢行走。
皇上御临,众人下到高台,依序各就其位以拜。尉迟雍引嘉辉入座,盛佳则待众人跪拜完毕后,请三府大人、国师、文武科书生等再次入席。
嘉辉今天兴致不错,入座后,跟后面和左右的人都说了几句话;看皇上闲聊得差不多了,盛佳这才派人带她安排好的人入场。不久,场子周围站了一圈服饰不一的人,嘉辉正要随口问问其身份,但这时终于注意到了右手边空缺的位置,不由顿住,后看着江晏、罗榕等人,指点道:“苏瞳呢?”
江晏站起来抱手躬身,却是半天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嘉辉略有不耐,敲了敲椅扶:“苏瞳呢?”
江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回陛下,苏辅国他下落不明。”嘉辉不知是理解哪个词语有困难,定了好久,遂撇下嘴角,微怒道:“下落不明?下落不明指的是什么?苏瞳他是跑到深山老林打猎了不成?江晏……你们不见他多久了?”
江晏:“多日。”
嘉辉笑了起来,好像是被气的:“那么大个人,在京城里不见了?这笑话好,这笑话妙极了!”旋即他转向尉迟雍和尉迟令,道:“是你们家安排江晏给朕说笑话的吗?”尉迟雍和尉迟令一齐拱手起身,尉迟雍尚在犹豫斟酌,尉迟令却面不改色,先道:“回陛下……”
“陛下。”
嘉辉长兄华王道。
嘉辉回过身,点头让他讲。
华王道:“臣请,陛下回京后,治罪于辅国苏珏归。”此言一出,高台上寂然一片,嘉辉冷笑道:“兄长,你没听江大人说吗,苏瞳他‘下落不明’,已经多日未见了。”华王太守再拜,道:“苏珏归恃才傲物,多次在朝上大放妄言,陛下仁厚敬贤,这才对他一再容忍。然而今苏珏归竟不仅不按时到场,还借权结党欺君,狂之甚也!臣以为,苏珏归不可不处,不可不罚。”
众人哗然,嘉辉沉默地在椅扶上敲着无名的拍子。
云离看那王爷:他想是摸准了嘉辉对苏瞳的真正态度,知道嘉辉实觉苏瞳在手上又烫又刺,才敢当着各重臣的面直言攻击。
江晏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道:“王爷不参朝政,如何能评说苏辅国的品性?!”
华王缓道:“江大人,这‘风’若是大了,那‘浪’,自然能拍遍京城各个角落。市井中人都能说的事,陛下因为惜才不好说,但我为何不能说?”
江晏:“王爷,辅国大人不见是事实,您却以‘结党欺君’这种话来歪曲,敢问……欺君罔上的究竟是谁?敢问王爷您是何居心?!”
华王不怒,只道:“江大人,事出必有因,你倒是说说,苏辅国‘失踪’之前,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他……”
“或者说,见过什么人?”
“尉迟大人。”
“什么?”
江晏道:“王爷,在下方才说,辅国大人不见之前,去的是尉迟府,见的是尉迟令尉迟大人。”否定某个猜想、相信某件事只需要一瞬间。某个瞬间,那边尉迟令和尉迟雍的神色在他心中莫名地扎了一刀。
“哈哈哈哈哈……”华王拢起袖子,大笑,“众所周知苏辅国与尉迟大人是同窗好友,江大人,难道你是认为,苏辅国在尉迟大人府中醉了酒,以至于昏了几天几夜吗?”纵有满腔不平,江晏现在也无力回话了。他意识到华王并没有自己开口,作为一个受皇帝庇荫、这些天在随行巡游途中又认清了皇帝江山之稳固的王爷,他所说的,一直是嘉辉最晦暗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