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离君,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回去?”
于博笙虽知道以自己这软腿的走路速度,不如不送,但云离的样子明显不正常,自己好歹要多盯他一阵子,免得他走迷了路,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去做什么。
于博笙刚问完,云离望了望天,望着望着……就坐在了地上。于博笙不知怎的猜他会撒泼打滚,事实证明云离安静得很,只托着腮鼓捣着镜子,找脸上的瑕疵似的左看右看。于博笙也坐下来,觉得屁股上冷得不行,又起身晃了一下,站着陪他。反正夜深了,街上就算真有行人,也不会在意大晚上在雪地里不回家的两个疯子。
云离的三魂六魄是不全了,但人还算清醒。他以专注而非失神的目光察看铜镜,突然,看到铜镜亮了一下。
云离忽道:“你看见了吗?”
于博笙:“啊?”
错觉?
云离闷闷地揣好镜子,起身,往回走。于博笙扯住他连说“云离君你走错了”,云离回他一个冷眼道:“没走错,我要去杀人。”于博笙脸色苍白:“那好歹是人皇,你对他动了手,九重天说不定要找你麻烦。”云离兀自拖着他朝宫门走,于博笙敲了一下脑袋,竟喜道:“不对不对,云离君,你杀不了他啊。”
“杀不了,我断他一根骨头。”
“云离君,我不是这个意思。”于博笙提高声音,“现在宫里的那个,并不是嘉辉皇帝他本人。”
“……”
于博笙:“珉宥君方才那道雷,是指准了他头顶劈的,但没中,您道是为何?宫里的嘉辉只是个影子,雷当然劈不到他身上。云离君,别忘了,嘉辉正领着王爷们巡游,现下应该在京城外面。”云离停住了脚步,于博笙才放慢语速:“方才那个是虚影,国师请它回来看戏的。”
云离:“你说,珉宥君?”
“啊,是,是珉宥君。他一直在暗中护着你呢。”
云离:“……”
被“少骗我,说实话”的眼神盯得发怵,于博笙干咳道:“好吧好吧我说。珉宥君上次和梓华君喝酒对韵,输了,梓华君提要求说,下一次你有危险,让他去救。今天珉宥君可着急了,他……”
“……”
于博笙吞了口唾沫,扶额实话道:“呃,他说真好,这么快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可以解放了。”说着,他脖子一缩,抬眼看了看天。
云离冷道:“他真认得我?”
于博笙这回也不修饰珉宥的形象了,直言道:“梓华君提醒的,说他还有云离君你这个儿子……”顿了会儿他又道:“您别生气,他真是位很好的神仙,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说到这儿,天上下了一道雷,把于博笙惊得打了个踉跄:“不大,仙君您青春常在,像春天的花儿一样鲜艳妩媚……”分明现在才该下一道雷,天上却反倒没了动静。
云离默然半晌,道:“不当爹的话,说不定他是挺好。”话音未落,他又感到纳袋中有微弱的波动,不过等他取出镜子,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云离掉转方向疾行,于博笙跟上后喘道:“云离君你去哪儿?”
“你先回吧。”
于博笙愣了愣,看他恢复了生气,再跟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云离往后看了一眼,街上没了人,遥望过去,皇宫北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
左转,尉迟府。
此时的尉迟府乱中更乱。一则京城巫医还在进进出出,二则从宫里回来的伤员被抬着随意安置,原本宽敞整洁的院落挤满了血腥味。小厮把对着尉迟明霜一筹莫展的医师们请出来,给园子里的伤者包扎伤口,正好不浪费人力。
后门,还不断有人被抬回来,明霜父亲姜冬认出有些不是尉迟府的,命人驱赶,随后得知是国师府的人,于是皱着眉头不作声了。明霜母亲尉迟素灵见着院子里的情景,又气又怕地哭喊了一阵,骂医师们无能,治不好她女儿,便跑到院子里来充忙。知道妻子骂得没道理,姜冬扶着素玲回里屋,自己则出门问说发生了什么事。
小吏们不明言,一个二个只神秘兮兮地指天。
姜冬只知下午的时候这些人被国师调去了宫中,现下他们这般光景,国师甚至皇上的面子说不定都受了损。姜冬没再追问,后又道:“尉迟大人呢,你们谁看到尉迟大人了?”院子里瞬间安静非常,不久,姜冬的声音又消弥在嘈杂的忙碌声中了。
……
尉迟令在正门外面。
和云离狭路相逢。
两人的衣服上都有血,云离的是他自己的,尉迟令的……就不是他自己的了。
云离冲上去揪住他的领口,恨不能撕烂这张脸:“你把人藏哪去了?!”尉迟令任他提着,眼中漏出寒气:“你到阴府里去找他吧。我把你们葬在一起,遂你们的愿。”云离把人摔开,闯进府里,一时间,小吏们的表情比见了鬼还惊悚,腿脚不便的都能弹起来,缩到角落里藏着。
众人的异常表现吸引了姜冬的注意力,姜冬只见新来的那人冒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凶气,镰刀似的把院子割出一大片空地。云离将尉迟府挨着扫荡,等到尉迟明霜的房间时,尉迟素灵抢出来推开他,手里握着一细颈瓷瓶。
云离用不着分人分畜了,不待尉迟素灵抡下瓷瓶,便攘开她,让她给门框磕了一头血。
姜冬接过妻子手里的瓶子,正要砸人,却被一只手挡住了。
尉迟令撑着岳父的胳膊,冷静地摇了摇头,递出一个“等他搜”的眼神。转而尉迟令扶住素玲,招呼医师给岳母止血上药。就近,医师和姜冬把尉迟素灵搀进房间,将她和女儿安置在一块儿。
明霜抬眼扫了扫“丰富多彩”的来人,继续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她身上还插着针,尉迟素灵揉了揉头,让医师别管自己,先把她身上的针给下了。
医师犹豫道:“夫人,这……还没到时间,不起作用啊。”
素灵闭眼不答,姜冬不耐道:“你心里,原本有把握这针起作用吗?”医师噎了一下,姜冬看了看旁边翻箱倒柜的云离,挥手道:“拔了拔了,我们准备回充州……来人,备马。”他说得有气无力,外面的仆从显然听不到,尉迟令知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众人听得一声轻笑。
云离在笑他自己。
尉迟令一直在外面,整个下午家门都没进过,又怎会把人藏到府里呢。
然云离不信人死了。观清镜里时不时还有心跳声,人不会就这么死了。房间里的人被他的笑声怔住了,随即见他掐住尉迟令的脖子,把人往外面拉。那医师回过神,惊觉明霜自己下了针,赤脚到了门边,把云离的手指一根根扳开。
姜冬和尉迟素灵齐齐起身,明霜在他们惊异的注视下抠开云离的手,抢回尉迟令,对父亲十分清晰地吐字道:“我不回充州。”
“……”
姜冬和素灵忽然觉得,女儿从来没有病过,有病的是他们,病在把姑娘养这么大,还从来没问过她“你是谁?”
尉迟令的脖子上尽是血痕,面上却挂着惬意无比的笑容。
云离倚在窗框上,平静非常,有意无意地舔了几下手上的血。
那医师直愣愣打量众人,呆了好一会儿,莫名觉着这屋子里只有一个不正常的人,那就是他自己。谁都很正常,只有他一个人疯了。医师小心翼翼地扣上药箱,也不去管散在地上的针,告辞出门。他战战巍巍地溜出园子,走在大道上,忽觉空空的脚步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整个京城都很正常,只有他一个人疯了。
……
尉迟令不去看云离,默默把门关上,笑道:“父亲母亲受惊了。”明霜很贴心地把摊子披在母亲肩上,尉迟素灵却触电般哆嗦了一下,往丈夫那边靠,刻意和女儿保持一段距离。姜冬搂着妻子站起来,终于意识到他们夫妇两是多余人物,这个房间、这个宅子,都是属于眼前这两个陌生人的。
而那两个人陌生人……他们也是才认识的。刚刚他们两人也是陌生人。
姜冬和尉迟素灵的脑海中都是混乱一片,只知道今天一整天自己都在做很荒谬的事情:竭尽全力给一个本没病的人治病。姜冬搀着妻子向门外走,正要推门时,转身道:“听说陛下要巡到充州了,过了充州,就回京。充州的场子是你父亲母亲操办的,到时候你回去看看吧……我们先走,就不跟你们一起了。”
尉迟令拢了拢带血的袖子,敬道:“长家族脸面的事情,我自会带明霜瞧瞧的。”
其实,不消姜冬说,尉迟令也打算去趟充州。
姜冬最后再看了看女儿和尉迟令,摆手免了他们的礼数,让他们不用送,自己扶妻子出了园子,坐上马车回充州。
……
方才尉迟令关门的时候,云离没撤手,两根指头被门压出了血珠。他看着手,直到血珠凝结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个过程中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也没什么大事,回忆起来,不过是姜冬夫妇走了、园子里几个伤重的死了、留滞的巫师们被要求做场法事超度亡灵,而那敷衍了事的法师催人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