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苏篱说得混乱,苏玦却听懂了。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天崩地裂。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曾经怨过恨过、又无法真正放下的幼弟,被他亲手送上断头台;他一心在意的“苏家血脉”已经魂归天外。
他相当于……把两个弟弟都害死了。
丝丝黑气像烟雾般从他身上渗了出来,眨眼的工夫弥漫至整个房间。
连华和潘玉从修炼中惊醒,不约而同地冲出本体。
苏篱皱了皱眉,心口仿佛塞了一团棉花,无法呼吸。
楚靖见事不妙,一掌劈向苏玦颈间。
苏玦身子一僵,继而软倒在太师椅上。
潘玉撒下花瓣,连华祭出红光,严严实实地将黑气罩住。
众人脸上的表情不约而同地有些凝重。
***
除了陈年暗伤外,苏玦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却一直不曾醒来。
苏篱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说出那些话,如果他不说,二哥就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那可是他最喜欢的二哥呀,刚刚相认就被他气得昏迷不醒。
楚靖拍拍他的肩,冷静地安慰道:“不怪你,这件事他理应知道。”
苏篱红着眼圈,一副要哭的模样。
楚靖轻叹一声,扳过他的身子,一五一十地说:“你知道吧,他一直在帮赵义,这次军粮被吞的事八成和他脱不开关系。”
苏篱皱了皱眉,本能地不信。
以二哥的才识谋略,不应该看不出赵义是个什么货色,他为何会帮他?甚至还做出侵吞军粮这种于国不利的恶事?
楚靖对上苏篱的目光,表情严肃,“我有一个猜测,他或许不想帮任何人。”
苏篱眨了眨眼,“这是何意?”
楚靖正要回答,旁边突然响起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他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想帮任何人。”
“二哥,你醒了!”苏篱惊喜地扑过去。
对上苏篱满含着欣喜和关切的目光,苏玦像是被烫到了般移开视线。
苏篱咬了咬唇,略委屈。
楚靖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回木凳上,塞过去一盏温热的茶。
苏篱想也不想就递到苏玦跟前,“二哥,你润润嗓子。”
顶着楚靖杀人般的目光,苏玦明智地摆了摆手。
他抬起一只胳膊遮住眼睛,出口的话语冰冷无情,“任何人当皇帝都和我无关,我不想扶持任何人,我只是想毁掉大楚,毁掉辽国,让所有人给爹娘、给大哥、给苏家陪葬!”
苏篱表情愣怔,显然被他疯狂的模样吓到了,“二哥,你……”
苏篱顿住,他不想指责苏玦,没有人比他更理解对方心中的仇恨和苦楚。然而,换作是他,他不会这样做,他不会选择与所有人为敌。
楚靖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冤有头债有主,你这样行事未免太过偏激。”
苏玦阖着眼,并未吱声,显然他并不否认楚靖的说法。
看着他斑白的鬓角,苏篱心疼地抿了抿唇。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说道:“我虽没见过父亲,却也知道,他饱读诗书,心系黎民,如果泉下有知,父亲决不会允许你做出这种有损国运之事。”
豆大的泪滴从苏玦眼角泌出来,没入发间。
苏篱也终于控制不住,趴在他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苏玦没有睁眼,却张开手臂紧紧地把苏篱抱住。
苏篱颤着肩膀,哭得更凶。
楚靖瞄了眼圈在自家媳妇儿背上的手臂,拼命脑补着“这是大舅子、这是大舅子”,才尚算理智地走出门,把空间留给了兄弟二人。
兄弟两个一个无声落泪,一个嚎啕大哭,惹得满院子的小花灵们都泪眼汪汪。
尤其是茶茶,因为和苏玦之间某种无形的联系,对于人类的喜怒哀乐,它比其他花灵更多了一层体会。
***
苏玦在苏家小院住了下来。
他没提救赵义的事,也没说要离开,就这样像个富贵闲人似的每天跟苏篱一起浇浇花、看看书,兄弟两个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在相府中的那段悠闲时光。
苏篱也没有问,仿佛只要没人开口,眼下的生活就能一直维持下去。
十一月底,赵义被贬为庶民、流放琼州的圣旨颁下来,维持了小半个月的宁静终于被打破。
是夜,弯月如钩,苏玦像往常一样站在花架前,拿一块细软的绢布,轻柔而耐心地擦拭着山茶花的叶片。
茶茶坐在他的肩膀上,眯着眼,托着腮,享受得不得了。
苏篱慢吞吞地朝他走了几步,又在中途顿住。他咬着唇,一脸纠结。
苏玦转过身,眉眼含笑,“怎么了?”
茶茶也学着他的样子,疑惑地看向苏篱。
苏篱鼓了鼓脸,显出几分孩子气。
——马上就要到月末了,他就要变成小绿草了,要不要提前告诉二哥呢?还是到时候给他个“惊喜”?
苏玦将绢帕塞入袖中,主动上前,笑着调侃,“说吧,是打碎了书房的花瓶,还是捅破了南窗的绡纱?”
苏篱闻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孩童时期他既淘气又怕受罚,每次闯了祸都会可怜兮兮地去找苏玦,苏玦往往会笑话他一番,然后替他去背锅。
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捏了捏那张含笑的脸。
二人都有片刻的愣怔,这久违的亲昵的小动作……仿佛打开了最后一道枷锁,直到此刻起,那层隔在二人之间的薄雾才终于彻底散去。
兄弟二人真真正正地相认了。
再次有了兄长照拂的小苏篱,不由地恢复了记仇的本性,他撇了撇嘴,开始翻旧账。
“七月半那日,你拿的那盏未燃起的河灯,其实是打算烧给我的吧?”
苏玦笑笑,带着浓浓的歉意。
苏篱哼了一声,煞有介事地说:“就是因为你没点燃,所以我没办法投胎!”
苏玦眼中划过一丝伤感,他揉了揉苏篱的头,声音微哑,“小璃,抱歉,是二哥不好,让你受苦了。”
这句话说完,苏玦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般,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声“抱歉”压在他心里太久太久了。
苏篱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开玩笑的话,没想到他会如此郑重。
苏玦三言两语把他哄回了屋,安安静静的小院里只剩下他自己,还有肩上那只困得直磕脑袋却怎么也不肯去睡的小花灵。
苏玦扭着脸,圆润的指头试探性地探过去,刚好戳在茶茶鼓鼓的小肚子上。
茶茶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你、你碰到我了!”
苏玦听不到它说话,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小光团,他微微一笑,友善地说:“你这段日子一直跟着我,是想让我帮什么忙吗?”
茶茶仰着花瓣脑袋,呆了呆,摇摇头,又拼命点头。
“帮忙!要帮忙!请你帮我要了我吧!”小家伙咧着小嘴,兴奋地表达着这样的意思。
潘玉被它尖尖的嗓门吵醒,枝条一甩丢过来一片花瓣,“闭嘴,小花痴!”
这是大伙近来给茶茶起的外号,最初源于楚靖之口,潘玉叫得最多,乌羽次之,连华都会偶尔调侃两句。
茶茶朝他做了个鬼脸,半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
那一瞬间,苏玦突然看清了它的模样,绿绿的花萼,肉嘟嘟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身子……
视线不由地一滞,这是一个……小花仙?
茶茶听到了他的心声,忙不迭地点头。
“你看到我啦!看到啦!结契结契!”
一边兴奋地嚷嚷着一边抓起苏玦的手指,啊唔一口吞到嘴巴里。
苏玦只觉指尖一麻,芝麻大的血珠渗出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花灵便抱住他的手往自己眉心印去。
“别!!!”
潘玉瞬间清醒过来,从本体中扑身而出。
连华也随之化出身形。
然而,终归是晚了一步。
耀眼的光圈在相触的地方闪现,渐渐将一人一灵围拢起来。古老的仪式已经开启,任何外力都无法阻止。
潘玉一个踉跄,跌在连华身上,“他是魔啊,茶茶怎么能……”
连华轻叹一声,眉间蹙起抹不去的忧虑。
这一晚,不知苏玦用了什么法子,苏篱睡得很沉,就连茶茶欣喜若狂的尖叫声都没有吵醒他。
第二天,他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声惊醒。
睁开眼睛一看,粉色的小花灵正趴在连华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走了!呜呜……”
“没有带上我!呜呜……”
“他不要我了!呜呜……”
“刚刚结契他就不要我了!呜呜……”
“讨厌他!再也不要喜欢他了!呜呜呜……”
听着小花灵的哭诉,苏篱猛地意识到什么,外衫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地推开苏玦的房门。
最可怕的情形出现了。
终于。
——冷冷清清的屋子,空空荡荡的床铺,临窗的书案上,摆着一张浅黄色的信纸。
苏篱怔怔地站在门口,一步都不想踏进去。
楚靖轻叹一声,握了握他的手,拿起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