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酒盅饮了一口那桃花酿。
这坛酒被埋在树下几百年了。
酒被愈酿愈纯,虽依旧甘冽,却多了些辛辣刺口。
坐于此处,四处桃花依旧,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邶清如仅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几百年过去了。
原来……一切都变了。
桃林繁茂,邶清如一人独坐于亭内。
他看着桌上的酒,却再也没有饮一口。
他只是看着。
原来.....在他亲手将那人斩于剑下的那个时候开始,一切便都回不去了。
邶清如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执拗地寻找他。
他等着某一天,他将那人找回来,而后他便会将这树下的酒取出来,与他一同饮这当年他亲手埋下的桃花酿。
他说过,这酒,要两人一起饮用才好。
他还记得,亦是在那年,在这桃林内。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一直陪着师父。
桃林内的花瓣纷纷落下,他对着他说话的模样那般认真,那模样就好似一个极其慎重的承诺。
而他眼眸中的神色又是那般柔和而温暖。
邶清如看着他,他十几年一手教导起来的徒弟,那温暖的目光令他忍不住想要浅笑。
于是,那年在这桃林内,邶清如好似回应了他的许诺,他道:“好。”
亦似是一个慎重的承诺。
他会等到,他回来的那一年,会等到两人一起共饮....
邶清如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桃林。
到最后,或许...这承诺只他一人记得了。
这桃林内,还是只剩他一人了。
邶清如心中忍不住被刺了一下。
那刺痛开始并不觉得有多痛,而后才越发扩散了开来。
渐渐的,整个心都痛的轻颤了起来。
他微微阖眼。
那人的音容笑貌都还一一那般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从他开口叫他师父起。
在无情殿上,他赐他玉牌,收他为徒。
他其实并未想过收徒,亦并未想过,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他会被他影响至此。
他小时候有些淘气,软软小小的一团,总是奶声奶气地喊他师父。
两人在一起,十几年来的陪伴。
他看着他,一点点由一个小团子长成翩翩少年。
他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邶清如对谁都冷漠无情,唯独对他狠不下心。
他轻轻蹙了下眉,袖中的手不由得攥得泛白。
是他...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那鲜血浸染到地上,他身躯倒下的那一刻,邶清如感到了心底的一阵窒息地疼痛。
如今再度回想起这一段往事,他心底还是不由得痛得发颤。
邶清如身形单薄而萧瑟,尽管四周繁花似锦,他的白衣却苍白而落寞。
江梓念从未在邶清如面上看到过今日这般的悲色。
邶清如面上虽并无太多表情,但他看着远方的眼眸却那般漠然而空洞。
他此番心绪大悲,一时之间竟是境界不稳,体内修为四处汹涌起来。
忽而间,他额间的金印闪烁了几下,他唇边溢出些鲜血。
但他的眼神却渐渐有些恍惚起来。
邶清如不由得站了起来,他往前几步。
他看着四周着宛如云雾一般的桃花。
他忽而觉得,他或许,还在这桃林内。
许是在某处花枝下,正含笑地看着他。
一时之间,他心中大恸,体内的强大的修为愈发紊乱汹涌起来。
闭口不语,数十年。
邶清如唇边又溢出了些鲜血,他的手指忽而蜷缩了几下,似是想要抓住什么。
七十几年闭口禅修,他不寻不问,日日焚香求佛,为那人积德修福,为圆自己心中所愿。
他苦修了那么久,此刻却因为心中这忽如其来的一个执念,他便只觉得万千心绪都涌上了喉咙。
那人仿佛就在不远处...
他看着远处,苍白的唇张了张。
七十年不语,他只觉得嗓子紧得厉害。
若是他出声,是不是,他便能听见。
是不是,他便会留下。
喉咙里却涩然得厉害,亦紧得厉害,好似有什么被扼住了一般。
但最终,邶清如张了张嘴。
“晓念.....”
一个略带沙哑而涩然的声音从他唇中吐了出来,那声音极轻,轻到或许只有邶清如一人听见了。
霎那间,他额间的佛印骤然暗淡了下去。
苦修七十年,他的闭口禅却在这一刻破了。
那一声亦让他自己骤然清醒起来。
邶清如看着远方空无一人的桃林,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滚动了下喉结,面色瞬间苍白起起来。
他压下喉中腥甜,心中却满是怔然。
他的闭口禅...破了。
而此处....哪里会有什么人...
他忽而觉得心中大恸,几乎有些头晕目眩。
忽而,邶清如想起了静云大师曾说过的话。
他说,只要诚心修行,或许闭口禅破的那一日,便是他见到他徒儿之时。
邶清如面上浮现出一抹苦涩。
莫非是他……不够诚心么?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小犬忽而出现在邶清如的视线内。
那小犬抬起黑黑的小眼睛,而后,讨好似的蹭了蹭他的衣摆。
“嗷呜——”
邶清如看着那只雪白的小犬,眼中的悲色不由得骤然顿在了那里。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夜间, 一只雪白的幼犬正在窝里睡熟了。
它将头趴在窝边,仰着面, 四肢撇在一边, 露出雪白的肚皮。
那睡觉的姿势实在有些怪异。
对于一只犬类来说,这样睡势实在有些太过于像一个人。
而这么多天以来,这只幼犬似乎很少让邶清如费心。
它从不会如同其他初生的幼犬那般将自己窝弄得一团乱, 他的小窝里竟每日都十分整洁。
给它上药的时候,它也很少挣扎, 十分乖巧。
就算有时候撕裂了伤口会很痛, 它也不叫唤一声。
他那徒儿小时候,也是这般,从不叫人操心一点,十分乖巧懂事。
他那时虽还是个稚子,但行为举止已然近乎像个大人了, 只有在极其少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孩子的淘气。
邶清如又不由看了一眼窗边的那朵九蕊花。
月色皎洁, 那鹅黄色的九蕊花在月光之下静静绽放。
邶清如在一旁看了它一会儿, 不由得轻抿了抿唇。
他的面色在月光之下显得有些苍白,而他眼眸中一时之间又浮现出了太多复杂之色。
他看着地上的那只小犬, 手却不由得攥紧了一下。
继而,他又松开了手,而后, 他蜷缩了下手指, 从自己的怀中拿出了那个小玉盒。
白皙剔透的指轻轻打开那由上好养魂玉做成的养魄盒。
一瓣轻薄如纱的碎片静静悬浮在盒内。
那碎片无非实体之物, 灵魂本就飘渺之态,那从魂魄中剥落的那一小片碎片更似是一小块悬浮在空中的薄纱。
那薄纱色泽莹透,只是四周散发着一点幽蓝之光。
邶清如看了那碎片半晌,最后,他伸手,将那碎片从玉盒中取了出来,放到掌心。
那碎片没有重量,亦无温度,轻薄地仿佛他轻轻一碰便会消散。
他轻捧着那碎片,一步步走近了尚在睡梦中的幼犬。
那一刻,就算泰山压顶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邶清如,此刻却觉得喉头一紧。
那瓣碎片没有重量,但此刻悬浮在邶清如的掌心,他却觉得太过沉重,竟连轻轻动一下手指也是不能了。
他僵直着身子,将那碎片轻轻靠近了那只小犬。
在那一瞬间,邶清如脑海中略过了很多的东西。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在雪峰之巅教他练剑,想起了他说过,他会永远陪伴着他,他还想起了桃林内两人埋下的桃花酿....
太多太多的记忆混杂着。
最后,这所有的一切却都归结于他笑着轻唤他的那一声,师父。
“徒儿,会永远陪着师父的。”
他是这样说的。
记忆终止的这一刻,邶清如看见面前的那瓣碎片骤然亮了。
那一点亮光并不很强烈,甚至有些微弱。
但仅仅那么一点光,便足以让邶清如整个人都怔然在了那里。
月光撒在他身上,他眼中微微发亮。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能挪动自己的有些僵硬的步伐。
他就恍若黑暗中孤独的旅人,骤然看见了远方的那一丁点微弱的火星,光芒虽弱,却足以点亮他的整个眼眸。
邶清如将那瓣碎片小心地放入玉盒内保存着。
继而,他弯下了腰。
那雪白的幼犬还在睡梦中,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它躺在这小窝里,一直在他屋里。
他曾去天涯海角寻找他,它却就近在咫尺,在他不过稍稍伸手便可触碰的地方。
而他竟一直都未曾发现...
邶清如轻轻抚了抚它柔软的绒毛。
它细腻的绒毛触在他手上只觉得干燥又柔软。
邶清如将它从窝里轻轻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