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钰仰着脑袋看那耸立在云端的山脉,长叹了一口气,先撸起袖子在河边洗了把脸,“兄长,二十里山路,有你这样诓人的吗?”。
岸上人对于他的埋怨视若无睹,转身慢慢咬字,“你若要休息,夜宿一日也可。”
“没那么矫情。”成钰几步跳了上来,一手遮着太阳,眯眼喃喃道:“看起来都是绿水青山,无人踏足,哥哥,你确定这里面还藏着一座荒山?”
陈清酒点了点头,随后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山路曲折险峻,前半日走的算是大路,倒也方便些,再到后来,山气氤氲,参天古树枝梢相连,一片墨绿,已不见天日,随处可见猛禽足印,就着这般景色也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直到黄昏之前,才到了所谓的柜山脚下。
黑苍苍的山脉无边无沿,隐约可见一座荒山,因为之前听陈清酒含蓄地叙述了柜山之贫瘠,所以成钰心里早就做了最坏的印象,如今见了庐山真面目,便也不做评点。
柜山脚下还有一大片土坡,这坡并不长,但却零零散散立着石碑,几乎占据了主道,一直蔓延到山根下。
成钰转身倒退着走,他仔细瞧那石碑,那些碑文都不一样,成钰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问道:“这是墓碑吧?”
成钰略有些不解,着实是因为这些碑碑文混乱,文字刻得横七竖八,不太想是老手做出来的,且碑后也未设有土包。
“哦。”从方才起,陈清酒便站在远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埋的都是什么人?”
成钰回头问话,那人也同时颔首转身,惨白的手指在碑文上仔细摩挲,他身影单薄,于数十方墓碑内,很容易叫人和不好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成钰听他不紧不慢道:“这里,只埋着一个人。”
成钰:“?”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但这底下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他俯身,手指认真地按着那碑文,蹙眉略微有迟疑的模样,“但我忘了机关和,入口,在哪……”
陈清酒话音未落,指腹下便有一块地方凹陷下去,太阳彻底落山,月色清冷撩人,荒山野岭,几丈土坡,只留下数方墓碑和一人。
陈清酒一偏头,双手抬起,磕磕绊绊地往前摸索了几步,随后扶住一方墓碑,轻声唤道:“儿茶?”
回答他的,是一阵阴风飘飘。
成钰醒来时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眼前忽明忽暗地看不清楚,成钰怀疑自己的灵识都能被摔出天际,原本掉下来的入口已经消失了,幽深的甬道里倒是有不灭的烛火在摇曳。
成钰扶墙起身,觉得自己现在可能没什么毛病,便寻着灯火往深处走,地下潮湿,有一丝古怪的气息,走两步便叫人受不了,他捏着鼻子,瓮里瓮气道:“得亏没摔得鼻青脸肿。”
幽冷的火光将人影拉的纤长,成钰在这不大宽敞的甬道里走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最终饥饿难耐地倒在了地上,生无可恋道:“说什么有我要的东西,怕不是嫌弃我难养活,想把我活埋在这里吧……”
成钰叹息,胀疼的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正扛着铁锹在土包旁边挖坑,他突然‘噗嗤’笑出了声,而后晃晃悠悠地又起来。
他想:人都拣回来了,还怕养活吗?况且,从目前情况来看,怎么也该是他来养人。
成钰一边天人交战,一边自言自语。
墓室有些年头了,石壁上滑湿,刚开始还长满了青苔,越往后便越发干净,最后七扭八拐地,就能见到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成钰从石壁上取下一个火把,慢慢靠近黑暗的角落。
墓室墙壁上密密麻麻刻着符文,那种文字成钰并没有见过,却仿佛与它心有灵犀一般,符文的镌刻历经岁月洗礼,深浅不一。
成钰还打算细看,手中火把上的明火突然跳动,紧接着便‘嘶啦’一声熄灭,周围陷入了黑暗,与此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了声响。
那仿佛是竹牌相撞,经久不衰,但是成钰一仰头,却什么都看不到,他默然片刻,当下盘腿坐地。
眼睛看不见,那竹牌的声音也跟着消失,随后出现的,又恰如酒盏碰撞时留下的叮当脆响,唱着雅乐。
恍惚之间,叫人仿佛看见了竹林深处藏着的屋舍,早春清寒的雨水自屋檐上滴落,最终落入酒盏之中,一只略显清瘦的手转着木筷。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变幻,九九归原 ,阴阳互藏,虽为虚无,却可因循,如流泉兮……”
这几句话轻飘飘地落入成钰耳中,如和煦春风般,温柔缱绻,成钰本打算呆头呆脑地听上两句就作罢,谁知此时忽福至心灵,便开口呢喃道了声:“天地阵……”
成钰喃喃自语,黑暗之中,一道光芒乍现,紧接着石壁上的符文像是活过来一般,而那道声音却变得模糊不清。
那个人坐在屋舍内,目光流连在房檐下的涟漪雨水中,片刻后回头,见不清容貌,但却让人感觉他似乎是浅浅地笑了两声,而后说了个成钰听不大清楚的名字。
待在墓室里便昼夜不分,盘腿在地上的人仿佛入定一样,完全不理‘窗外事’。
荒凉的土坡,萧瑟的秋风,陈清酒坐在墓碑之上,抱着肉酥饼静静地啃完,而后又从怀里掏出了烤红薯,他刚一张口,还没咬下去,鼻子尖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微微凝眉。
陈清酒跳下了墓碑,将那烤红薯包裹好又丢进了衣袖,最后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仪容姿态,目光浅淡。
眼前一方墓碑突然移动,土层下陷,从那地方,走出一人。
少年似乎睡了许久,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他的发丝微乱,迎着阳光歪头,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哥哥,早啊。”
陈清酒上前,五指微曲,最后停留在他额上的碎发前,平淡道:“长高了。”
“哎?”成钰踮脚比划了一下,感叹道:“还真是。”
修仙重于修气,因此修仙者面容比之常人会年轻很多,长势也缓慢,但成钰明显不是如此。
两年不见天日的墓室生活,竟然也能让他身子爬高。
陈清酒从衣袖中掏出烤红薯给他,成钰挠着头,笑道:“哥哥,我已经学会辟谷了。”
“哦。”
陈清酒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微微屈指,敛眉就要将那烤红薯塞回衣袖。
成钰端详了他片刻,眼角上挑,“哥哥,你该不会是,专门跑下山一趟买的吧?”
陈清酒看他,成钰心中咯噔一下,颇为心虚地伸手拿过,叹道:“哥哥,下次不用这么麻烦。”
陈清酒看着空荡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成钰剥了红薯皮,里面的还是温热,他几步跟上,走在陈清酒身侧,问道:“对了哥哥,我在里面待了多久。”
陈清酒不咸不淡道:“两年。”
成钰两口下来便被噎住,这么一不留神儿就学了两年,他嘴角抽搐,最后咬了一口烤红薯压惊,“那墓室里符文记载的与众不同,我以前也没见过,哥哥,那土坡底下到底埋的是哪位前辈?”
“一位故人而已。”
故人?
成钰看他,正要开口,转念一想,既然是故去之人,提起来可能不大欢喜,便不再说话,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东西,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踏入了柜山境内。
荒芜,破败,凄清。
再糟糕万倍的词来形容都毫不过分。
除了一座竹舍孤零零地立在山顶,其他地方完全是寸草不生,成钰简直没有见过比这更糟糕的地方了。
竹舍外的石阶上都积满了厚重的灰尘,完全不用想象里面,成钰先一步推开了门,呛鼻的尘土扑面而来,他连忙后退几步,捂着脸干咳,“这地方,得好好打扫一下才行。”
陈清酒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成钰回身在四周看了几眼,最后进入到一个疑似是灶房的地方,里面同样灰扑扑地,房檐屋角炉灶上已经结了蜘蛛网,锅瓦瓢盆的倒是一个都不少,但整得跟盘丝洞一样。
成钰想了想他在墓室里学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悲催的发现,没有一个能简单快捷收拾了这屋舍的。
他出了灶房,猛然发现自家哥哥正拎着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木桶,似乎要打算整理屋子。
成钰登时健步如飞,夺下了那狗啃一样的木桶,从衣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先擦干净了竹舍前的石桌石凳,最后将人安安分分地摆放好,道:“我的兄长大人呦,你可别作妖作死了。”
他叹息,最后在木窗那里找到了一根干枯树枝――好歹也是个山,找树枝却跟挖墓似地艰辛。
成钰在地上画了个繁复地图案,于正中央滴下一滴血,“哥哥,你且先在这里等上片刻,我去临近的镇上买些东西。”
陈清酒点头,成钰双手一捏诀,最后消失在了山巅。
不到半个时辰,他人已经挎着大竹篮小竹篮地回到了山上,衣食住行用的看样子都有,成钰回头又给水缸里添了新水――水是从隔壁山借的。
拧着抹布,他将屋内的桌椅擦拭干净,初秋的天气已经变凉,山里的水更是有些冰寒,下山换水的时候,成钰还有闲情逸致打量了自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