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君见我笑而不语,遂问道:“在笑什么?可是能回家了所以高兴?”
我回过神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好容易想些开心的事儿,你就偏要一棒子敲醒我。”
沈念君嘿嘿一笑:“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故意的。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这么不愿意回家?你这么厉害,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家里能有什么让你忌惮成这样?”
其实我突然很想告诉他,我真的不是什么都不怕的。
譬如……
譬如他开春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就是让我害怕的事情。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是不乏温情与关爱的,阿爹阿娘,大哥二哥,都宠着我护着我,生活里从没什么能让我感觉到威胁的事情。我这么顺风顺水的过了十七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害怕他会永远的离开这里一样担心过一件事情。
但许是越害怕就越不愿意提及,为他伴读的这一个月,我似乎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行吧,事实上,我也确实很快乐。但我又深知这种快乐就像是我桌子上的沙漏一样,越过就越少,可我却又不能像翻转漏完的沙漏一样把这段时光也倒转过来。
这段时光,没了就是没了。一旦过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和他分享我的担忧。不管我怎么说,他大概都会觉得很奇怪吧。这样的感情和心境,都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定义。
我看着他日复一日的读书,仿佛那书页里能开出一朵花一样。我知道,那是他努力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的证明。
我觉得,我就像是救下了了一只迷途的候鸟,等它养好了翅膀上的伤,终究要回到它的家乡。
这样其实也很好吧,我想。
于是我只是微微一笑:“你算是说对了,我确实没什么好怕的,走吧。”
走到落梅坡后,我便让沈念君等在这里,没有再带他往深处去了。不单是我不方便暴露自己的身份,主要是再往深处走,就很冷了,凡人是扛不住的。
沈念君也没多想,自顾自的回小屋里去了。
然而家里的情况,可就没这么乐观了。
我领着景宁钻进我们的白雪洞时,大哥正阴着脸坐在椅子上,二哥则静立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一看到这样的情景,差点儿就一口气没喘上来,恨不得当场就掘个地洞把自己偷渡出去。
“你还知道回来?”大哥端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口水,重重地把茶碗墩回了桌上,发出“砰”的一声,伴着大哥的一声冷哼,我只觉得洞府里的空气瞬间就被冰块封死了。
我挠了挠头,硬着头皮说了句:“当初不是大哥您让我搬出去住的么……顺便看着咱们的围猎场……我……”
大哥没好气的打断了我道:“我没说你!”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抬头看了一眼二哥,二哥却并没有似平时一样默契的朝我看回来,只是兀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说的是你,”大哥一记眼刀飞到了景宁头上,那气势简直像是要把景宁削了一般可怕,“你给我过来!”
景宁不敢不从,畏畏缩缩的走到了大哥跟前,乖乖的往那一站准备挨骂了。
“你二叔去皇城办事,没功夫看管你,你就自己疯的上了天了是吧?”大哥喝道。
景宁一哆嗦,还是没有开口。
我忙上前和稀泥:“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嘛……哪有孩子不贪玩的,再说……”
“不用你给他辩解,”大哥又打断了我,“他现在这么散漫,还不都是你们俩惯出来的!”
我悻悻地低下了头,闭上嘴巴不再自讨没趣。
“你是不是觉得族里除了你,所有人都是自由散漫的?”
我正低着头寻思着心里的小九九,突然听见二哥来了这么一嗓子,登时给我惊得灵魂出窍了一刻。
大哥显然也是有些难以置信,他抬起头与二哥对视了一眼,眸子里流露出的是一种陌生。
是的,这样的二哥,确实陌生的很。
自打我记事起,二哥就始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儒生样,眉眼带笑的温和模样十几年如一日。他从不会对任何人大声说话,只会在阿爹阿娘吵架或者兄弟们拌嘴的时候从中调和,似乎他生来就不会反驳任何人。
不过他虽性子温和,却并不是只会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他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杆秤,不动声色的处理着很多棘手的麻烦。然而这么一个冰雪聪明,脾性温和的人儿,方才居然对大哥说了那样一句话。
大哥还在盯着他,仿佛在看他这个天生柔和的亲弟弟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一样。
二哥也丝毫不闪避的盯着大哥,继续道:“在你看来,只有你这样循规蹈矩,习武读书都是从不耽搁的人,才是不自由散漫的,对吧?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让我们雪狼族拥有更好的未来,而我和温言,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族里的废物,只会混吃等死,眼光短浅到只看得见自己眼前这几年,甚至自己的后事都不做打算,我们都是没用的东西,都是你儿子的反面教材,对吧?”
大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攥紧了椅子扶手的手背上跳起几道狰狞着的青筋,他被气得脸色发红,颤抖着站起身来,指着二哥,一字一顿道:“你,你给我滚出去!”
二哥冷笑一声:“不用你说,我自己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刻了。”
说罢,二哥便一甩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我:“……”
景宁巴巴的盯着二哥的背影,又看了看暴怒的大哥,最后选择了低下头继续挨骂,愣是没敢挪出去一步。
我不放心二哥一个人到处乱跑,尤其是他今天这样一反常态的发作后,我很担心他这一个想不开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我去看看二哥。我朝大哥丢下了一句,也走了。
只听得大哥在身后怒喝了一句:“你!”
后面的话我就一个字也没听到了。
我急匆匆的从洞府里钻了出来,四下打量了一番,没见到二哥的影子。
但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虽说北荒这里终年层冰积雪,地下的土早就冻的结结实实了,但总有新的雪会落在上面,就像又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细密的小绒毯。
我蹲下来仔细瞧了瞧,果然发现了一些脚印。
二哥身体不好,灵力并不高强,尤其是在这样激动的时候,他更是不太可能乍然使用灵力飞去什么很远的地方的,应该就是负着一口气跑去什么地方冷静去了。
我顺着那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寻找,最终在碎冰潭畔停了下来。
不远处,二哥正一个人静立在潭水边,面无表情的凝眸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第24章 探温言心欲请笔仙
“二哥,”我放慢了脚步朝他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停下,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二哥并没有回头看我,常年的温润让他变得沉稳无比,即使是刚刚发过一场很大的脾气,现在他的面色照样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平静。
“你看这潭水。”二哥的目光向远处拉长了一些,停在更远处的水面上。
“啊……这潭水……挺美的……”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况且我还在担心着二哥的情绪,只是无厘头的搪塞了一句。
“你知道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地方,这潭水却能终年不冻吗?”二哥问道。
“我不知道啊……”我挠了挠头,心说二哥这是怎么了,对着一汪水也能发出这般深沉的感慨。
二哥终于转过身来,面向我站着,望着我的眼睛道:“其实,这潭水,恰是北荒温度最低的地方。常理认为,水到了足够低的温度便一定会结冰,但过犹不及,这里恰恰是冷到了极致,因此冰都被冻碎了,故而名曰碎冰潭。”
我装作听懂了的样子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
就在这时,二哥突然向后仰去。我大惊失色,一把拦过他的腰把他拖回了潭边,又往后扯了好几步的距离,才堪堪扶稳了他。
“二哥你干什么,你疯了吗?!”我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悸中,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仿若劫后余生的幸运儿一样,喘着口粗气朝二哥吼道。
二哥却不以为意的笑了:“我只是,想试试看,这里的水,究竟能有多凉,够不够让我冷静一下。”
我死死的攥着二哥的手臂道:“你要想冷静上我的小屋外边去,躺那吊床上摇着吹吹风一样能冷静。这水有多凉以后有机会我亲自去给你试试,现在你给我离开这地方,马上回我那里去!”
我几乎是一口气吼完了这段话,停下的时候禁不住大喘了一口气。刚刚二哥那一脸平静面不改色的就往潭水里仰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我到现在还是死抓着他不放,生怕他趁我不留神的时候再干出什么想不开的大事。
二哥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不挣脱我的手,就这样任我揪着,淡淡的来了句:“那也好,以后有机会了,你替我试试水吧。”
我忙不迭的点了点头:“所以,咱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