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觅只沉默地看着他,他一向是不认为自己和敌人有什么话可说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因为这些人,终究都是要死的。
明怀幽眼看着和自己对峙的那把灵剑上缓慢沁出流墨一般的魔气,覆盖住剑上灵光,之后剑芒大盛,他手中长剑陡然散作碎片,胸口猛遭重击,吐出一口鲜血,身形向下坠去。
云无觅站在原处,将手中灵剑向明怀幽掷去。那道剑光眨眼间已经追上下落的明怀幽,插入他心口,带着他继续向下急速坠去,所过之处剑芒残留,空间被划出黑色裂痕,剑身已坠下近百尺,空气中才迟迟传来呼啸声。
明怀幽坠落只在短短几瞬之间,却好像被拉得极漫长,他盯着云无觅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身影,瞳孔缩紧,五指紧紧握住剑锋,顾不得自己掌心被割得鲜血直流,额头上青筋贲起,想要将这把剑强行从自己心口拔出。因为比起流失的鲜血,从自己伤口处源源不断向灵剑中涌去的魔气,更让他感受到力量消逝的恐惧。
没有人看得见,云无觅眸中血色由明亮转为暗色,渐渐凝成浓墨一般的黑色。
明怀幽砸到了战场之中,灵剑将他钉入深坑,激起的烟尘遮蔽了仓惶退开的人们视野。他受到这股力的冲击,再次吐出了一口血,双手都已经握住剑锋,却仍然拔不出这把剑。且这把剑从最开始只没入他身体中三寸,此刻剑身已经十之**都没入他身体之中,留在外面的只有被他握住的部分,和剑柄。
他看向天空的眼眸中眸光渐渐黯淡,直到云无觅站在了他身侧,俯**握住了剑柄,将这把剑从明怀幽的体内拔出。
仍然有浅淡的魔气迅速从明怀幽伤口处涌出,开始愈合他的伤口,减缓他的流血,只是因为魔气浓度远不如前,如今这种程度的伤,也能要了明怀幽这一次的命了。他眸中映出人影,其实此刻已经看不清面目,却还是一笑,认出了是云无觅,他嘴角都是鲜血,却仍然要强撑着对云无觅道:“我等着你来到魔域的那一天。”
云无觅看了他一眼,终于用自己仅剩的怜悯回了他一句,道:“我早就去过了。”
明怀幽是认为云无觅已经入了魔,迟早有一天回去往魔域,成为他新的子民,而云无觅说他早已去过了,一次大败明怀幽,带走了一半无尽海,另一次则斩去了不知多少高阶魔将,全身而退。这两次经历对明怀幽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是他身为天下间魔气本源,并不会将胜负的眼光放在一时之上,所以并没有被云无觅激怒,只再次一笑,之后眸中神光彻底黯淡,他的身躯化作细碎云烟,眨眼便消失于天地间,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云无觅直起身来,看向临城方向,北帝的幻术是有范围的,此刻已经有一棵树影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伫立在战场之上,是这被法术轰成荒原,鲜血染红土地的战场上唯一的苍翠颜色,透露出浓郁生机。
北帝曾经给自己养的龙鲤下过禁制,让对方无法生出灵智,这棵建木也是同样,不会生出灵智。
只是,一棵建木想要长成成株,光凭如今吸收到的灵气与魔气是还不够的,他还需要更能满足它的养分。他握紧了自己手上的剑,开始向建木所在的方向飞去。
阆仙正站在这棵建木的树枝上,花花被他留在了后方,所以此刻他孤身一人。他将手掌按在了建木的树身上,感受到了血脉相连的悸动。这棵建木与他同根而生,原本是他身上的一枝,即使没有灵智,也仍然会本能地亲近他,所以在战场上无人可靠近它的时候,阆仙已经未受任何阻碍地站在了他的树枝上。
“我应当助你一次。”阆仙低语道,收回了手,跃下树枝,用匕首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血脉,并且阻止了体内的灵气自动愈合伤口,一时伤口如泉眼,血液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流入他身下的土地,流入这棵建木的根系。他面色渐渐苍白,但是建木却长得越发快了。直到阆仙感到晕眩,被人强硬握住了手腕,止住了伤口。他才恍然睁开眼,竟不知何时自己晕了过去,看见了紧皱着眉的云无觅。
“你伤到了本源。”云无觅对阆仙道。
阆仙的面色看上去已经如金纸一般,糟糕至极,他掀了下唇,竟然虚弱到连话都快说不出了,被云无觅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下巴搁在云无觅肩上,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这本就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没关系的,植物只要根没死,养一养也就回来了。”他手指动了动,便立马被云无觅握住。
“睡一觉吧,阆仙。”云无觅抱着阆仙,握着他的手,低声道,“睡一觉醒来后,一切事都会变好的。”
阆仙闭上了眼,他放松了身体,栽倒在云无觅怀里。云无觅心念一动,那把灵剑便变大了剑身,让云无觅可以将阆仙放在上面。云无觅抚过剑柄,对它道:“送他回去吧。”
那把灵剑一动不动,直到云无觅敲了敲剑柄,许下无声承诺,灵剑才化作灵光,向驻云峰驰去。
云无觅回身看向已经有千尺高的建木,轻轻叹了一声。
原本这个过程早在三千年前便应该完成,只是谁也没想到,那棵建木竟然生出了灵智。有了灵智,自然也就有了情,有了情,便成了最大的变数。
但是幸好如今完成这个过程还算不上太晚,无论何时,只要希望到来,便永远不算太晚。
几乎所有此届之人都听见了玄奥声音,那声音并非魔域或修真界中的任何一种语言,碧沉渊中的所有妖族,却在听闻声音的一瞬间,统一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跪拜,修为稍弱的,甚至转眼间就化了原型,鸟兽飞虫趴在一起,一同深深低下了他们往日高傲的头颅。
那是只流传在四大圣兽族中的语言,亦是传闻中与天道最接近的语言。
云无觅在向天道祈祷,或者说,在献祭。
建木仍然在继续生长,从百仞到千仞,再到世间再难看见其顶端,那葱茂的树冠穿透了空间的隔阂,在道的牵引下抓住了飘荡了数千年的原界残骸,仿佛天地都震颤了一瞬,某种长久以来的缺憾被补足了。
所有存活下来的生物,都看见了天空中巨大的上界虚影,当然也看见了,上界中数不胜数的神魔尸体,那些巨大的法身躺倒在地上,蜿蜒成了连绵的山脉,其中亦有兽类的尸体,残留躯壳无一不巨大无比,皆是只有在古籍中赫赫有名的凶兽或者神兽。
还有人,看见了道。
这从前从不会现于人前的,掌控着天地间最本源力量的无数法则,像是丝线一样浮现在上界之中。然后,那些屹立了千百年的躯体,都化作了光点消散。有些融入了旧道,有些则变成了新道。仿佛在上界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抹去了,捏作一新山河和充裕灵气。
无论是魔还是人,是魔修还是道修,都默默停了手。凡人于修真者的漫长寿命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而修真之人于天地之间,又何尝不是蜉蝣之于长生?他们一同看向这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景色,有人泪流满面,心境突破,亦有人立地悟道。
战争和旧的纪元一同结束了,天地和它怀中的万千生灵一起,迎来了新生。
上界只出现了短短片刻,就隐去了它的身影,但是建木仍然伫立在原地,告诉世人,上界就在那里。
数月后,花花扒在阆仙床边,看着阆仙,愁眉苦脸道:“阆仙什么时候能醒啊?”
“应该快了。”沈醉站在她身后,老实答道。他可不敢过去,那只白虎就趴在阆仙床脚,时不时抬眼扫一眼沈醉,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看上去心情颇好,想来阆仙是快要醒了的。
阆仙那日在半路听见祈祷声后就醒过来了,和灵剑商量后折返,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天道手下夺回了云无觅一条性命,只是身体情况变得更糟了,回来就昏睡了过去。
云无觅一直守在他身侧。他是知道阆仙做了什么的,不过没人敢来问他。
沈醉上前抱起了花花,对她道:“我们该走了,别打扰到阆仙休息。”
花花乖乖点了下头,她当初被阆仙的虚弱吓着了,大哭了一通,不过那时云无觅六亲不认,当然也不让她守着阆仙,沈醉就把她接了回去。如今阆仙伤势渐渐好转,花花才好不容易每日得了一刻钟的探望时间。
如今时间到了,自然该走了。
北帝早就溜回去抱媳妇儿了,在花花她们走后,这座峰上就只剩下了云无觅和阆仙。
那只白虎站起身来,踮着猫步在阆仙身边小心翼翼走了几步,最后挑了个离阆仙最近的位置趴下了,尾巴也不甩了,就盯着阆仙看。
阆仙把云无觅的情根还给了他,但云无觅总觉得里面还带了点阆仙的,因为他最近总想照镜子,觉得自己日益英俊。
他用鼻子嗅了嗅阆仙,确认对方情况已经愈发稳定,就快要醒了,才心满意足地重新换了个姿势趴在阆仙身侧,偷偷将自己的尾巴放在了阆仙手里。
不知为何,总觉一日比一日更爱你。
他闭上了眼,而在他的身侧,阆仙眼睫颤动,手指下意识收紧,握住了一支毛茸茸的老虎尾巴,在他掌心颤了颤,之后有一只大老虎扑过来蹭他脸颊,蹭得他发痒,还没睁开眼,嘴角就带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