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的腿便幸运地逃过一劫。
不过在我看来,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想一想,每天只要做些遛狗、聊天的闲事,就能拿回那么多金币和礼物,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哩。我倒是想去,但大老爷不稀罕我,他就喜欢哥哥。哥哥又漂亮,又温和,没有人不喜欢他。
一开始哥哥从大老爷的庄园回来并无异样,只干巴巴地跟我和妈妈聊些琐事。他每次都能带回些精致好吃的点心,因此我每天傍晚都盼着能看到哥哥从那辆马车走下的身影,然后扶着他一起回家。
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傻兮兮地笑。菲琳被一伙人领走,说要把她带到其他亲人身边。菲琳走那天,双眼失明的哥哥摸索着树枝艰难前行,最终在马车的绝尘声里垂头抽泣。失去菲琳的哥哥愈发沉默寡言,偶尔坐在院子里,将双手伸向半空,最终也只是默然放下,紧紧环抱住自己。
那时我猜他在大老爷的庄园里并不快乐,有人欺负他么?有人嘲笑他么?直到有一天,哥哥从马车走下来,忽然一头栽倒在地,溅了满身污泥。我去扶他,他尖叫着甩开我,向着茫茫黑夜跑了几步,再度跌倒在泥地里,呜呜哭泣。他无法流出眼泪,但呜咽声却比谁都骇人,仿佛心被撕碎了一样。
我被他吓坏了,跟着哭了起来。我们一起哭了很久,哥哥才止住声音,摇摇晃晃地起身,继续步履蹒跚地向前走。
宛如行尸走肉。
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妈妈的摔打声和继父的吼叫声。当我赤脚跑到另一间屋子,我那狗养的继父正把哥哥一巴掌扇倒在地。我奔过去,咬了继父的手一口,把浑身抽搐的哥哥扶回了床上。
我记得哥哥哑声道,“杰里米……麻烦你替我接一桶热水,好么……我想洗……洗一洗……”
我猛地点头,跑去仓库取出了家里唯一的木桶,接了足够的温水,随即惶恐不安地看哥哥迟缓地躺进去,就像躺入一只死寂的棺木。
哥哥最初还把头倚在桶沿,我打着盹,再一睁眼,却发现哥哥没了!我哇地大喊出声,扑到木桶边,看哥哥整个身子沉在桶底,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我哭了,把软绵绵的哥哥扶起来,抱着他湿漉漉的身体痛哭流涕。
然后,哥哥突然有了声音,尽管那干瘪的声线犹如木偶的梦呓,“活……活……”
我没搞懂他在说什么。
第二天,我的继父和妈妈是亲自把哥哥送到马车旁的。继父揪着哥哥的衣领,而哥哥面色灰败,憔悴瘦弱,看上去就像只遍体鳞伤的灰鸟。一晚上的功夫让他的背影从一个温和的男孩完全变成了迟钝的老人。这种可怕而奇怪的日子持续了三天,随后大老爷的仆从来到我家,跟继父妈妈商量要将哥哥买下的事,并付了一部分丰厚的定金。
然后,第四天的清晨,哥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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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那些老爷的佩剑走狗嚷道。
然后是我妈妈的哀求声,“唉哟,各位大人,我儿子顽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会找到他的,请您们再宽限几天吧!”
“顽皮?该不会跑了吧?!”
“不会,不会的!”
我妈妈跪在走狗面前恳求,那些人不信她的话,便派几人进屋里搜寻。这些训练有素的走狗戳烂了床褥枕巾,砸碎了我们的水缸木桶,终于在一只陶罐内发现了哥哥留下的纸条。他们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勃然大怒,大吵大叫,几乎将我们的屋顶掀翻。
“该死的婆娘!看看你那好儿子写了些什么玩意儿?!那小崽子跑啦!你给我好好看看!”
我妈妈根本不认识几个字,却吓得不敢拒绝,只能哆哆嗦嗦地捧起那张纸,两只眼珠子蹿得要晕过去似的。在那些走狗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她又崩溃般地哭起来啦,说的无非是些“请您们原谅”、“我们会找到他”的话。
我觉得妈妈说得是废话,显然那几个走狗也这么认为,于是他们把我和妈妈暴打了一顿。我们母子两个抱在一起大哭,让走狗们心烦了,便用更沉重的拳头让我们闭嘴。
我哭着叫哥哥,不是因为别的,大概是习惯。但哥哥没有回来,我的混蛋继父回来了。他刚拿着那笔钱出去快活了一番,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踏进门,看到我和妈妈的惨状,当即跳脚大骂起来,抡着酒瓶就要打走狗。
那是我觉得他最像父亲的一刻,然后他的胸前就插了把剑,鲜血染红了衣襟。继父倒在地上,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像狗,却无法像狗那样大叫。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咽气了,比一个娃娃还脆弱。
走狗们将血刃从继父胸口拔|出来,踢了他的尸体几脚。一条人命突然间消失在我们眼前,没有任何铺垫和犹豫,我和妈妈完全被吓傻了。
走狗们将继父的尸体留在院内,相继走出大门。最后一个离开的人指着死掉的继父,对我和妈妈说,“三天。三天后我们见不到那个叫罗的男孩,你们就一块儿去陪这狗东西吧。”
我找到了哥哥,我有些小运气,我一直都知道。何况哥哥是瞎子,他逃不远的。我见到哥哥时,他缩在一棵树下发抖,好像被晨露冻发烧了。但我没注意他苍白的面色和滚烫的身体,只是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像遭遇了举世无双的不幸那般张嘴大哭。
“你害死了爸爸!你害死了他!”
他在我的吼叫声中昏昏沉沉地回了家,我让他摸继父冰冷的身体,哭喊着让他的手伸入继父胸前的血窟窿,感受那粘稠的血块和死气沉沉的尸肉。他一意识到现状便愣住了,先前被高烧搞得瑟瑟发抖,现在却静如僵石。我和妈妈在旁边哭闹不休,而哥哥跪在继父的尸体前,半天也不发一言,仿佛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力气,仿佛那把剑捅的不是其他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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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终究没有逃离这个家。
跟走狗约好的前一天晚上,哥哥又一次走出了家门,在我的跟随下。妈妈让我盯紧哥哥,我发现她看哥哥的目光里夹杂着一丝愧疚,可很快又被她再度成为寡妇的悲惨命运掩盖了。
我觉得妈妈没必要担心,因为冥冥中我相信,哥哥不会无动于衷。一想到那些走狗的嘴脸,我便意识到哥哥可能在庄园遭受了什么虐待,才让他这般郁郁寡欢。
为什么呢?那位老爷不是该很喜欢哥哥么?
我走在哥哥身后,头一次难过地觉得,我们真的很弱小,也很可恨。
我们对不起哥哥。
“就在这里吧……”哥哥挑了一处还算干燥的草地,声音轻弱地说,“我想看星星……”
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不是瞎了吗?”
这话仿佛一记锤子打到了哥哥脑袋上,我看他的身体晃了几下,然后颓然坐倒在地。我紧张地坐在他身边,留心着哥哥的一举一动,害怕他突然跑走,让我和妈妈明天变成两具鲜血横流的干尸。
但哥哥没有跑,只是静坐在璀璨的星空下,默然无声。那夜的星辰很亮很密,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长河,苍穹也很静谧,若不是忧心忡忡,恐怕我会欣赏这难得的景致。
而瞎掉双眼的哥哥就这般抱着膝盖,仰头望了璀璨的星空很久,然后道,“这个世界恐怕并没我想象得那么好。”
我呆住了,忽然感到漫天星辰黯淡无光。在夜空下,哥哥那两只漆黑的眼洞显得神秘难测。他自顾自地抱膝说着,声音无一丝起伏,“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活呢?我曾以为聆听经书的箴言便能坚持下去,但那位可敬神父的声音却被死神切断了。我曾以为看到黎明的晨曦便能坚持下去,但它现在消弭成深渊般的黑色。我曾以为感到阳光的温暖便能坚持下去,但我现在浑身覆满了污泥。我曾以为逃离就是唯一的救赎之路,但我只摸到了他人的尸块……”
“为什么呢?神啊,你能告诉我吗?我听不到你的回答,也感受不到你的触碰了。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肮脏,我不配,我于世间就该受尽这些苦楚呢?为什么是我呢?是你说的,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谨遵这一条,结局只是愈加痛苦。这真的是你所创造的世界吗?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让我醒来吧。如果这个世界是虚假的,那可否允许我逃离此处,抵达真正的净土,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
“你能回答我吗?……”
哥哥突然双膝跪地,朝天穹长久地伏拜,跟那些走火入魔的教徒一模一样。我被他异常的举动骇得大哭起来,但哥哥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执着地问,“求你回答我吧……为什么,为什么……”
我听到他的呜咽,“为什么……你要剥夺属于我的所有爱与美好……生而为人,我看不见了,除了痛苦一无所有,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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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便很久没见过哥哥了。他临走前夜的那番话牢牢扎根在我的脑海里,忘都忘不掉,就像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世界烂透了,我两岁死了父亲,得了重病,我压根看不出有什么美好。但哥哥偏偏愿意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然后看那些透明晶莹的肥皂泡被现实狠狠地打碎,再执着地寻找下一个肥皂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