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立在傻蛋身后,唇边凝结着白气,注视着银甲骑士,注视着石碑,注视着石碑上空沉郁浑浊的雪夜,注视着仿若我死去英雄的双眼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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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来到兀鹫城之前,我已有七年没见过巴克豪斯元帅了。在我变成个怪病废物后,只要条件允许,我就拒绝与任何曾经认识的人见面,包括我心目中的英雄。我甘愿做一个无人问津的穴居怪,而老天也毫不吝啬地赐予了我这个机会。随着父母对爱戎与日俱增的欣赏和宠爱,我钦佩的英雄终于也将最后一点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赞许地说爱戎·索尔王子将是一位了不起的战士与君王。
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我被无法遏制的怨恨和无能为力的软弱包裹。我恨,恨所有人,恨我自己,变得喜怒无常,阴郁暴躁,就像心底莫名其妙地长了颗毒疮,淌出的腥臭脓水将我一点点浸蚀。我终于鼓起勇气跟我的母亲诉说了爱戎对我的虐待,然后,我的母亲足足注视了我三分钟,开口说了一句话。
“莱蒙,其实我和你的父王早就知道了。”
于是在我十二岁,在爱戎和洋桃订婚的那一年,巴克豪斯元帅将心爱的宝剑赠予爱戎的那一年,也是我即将代替爱戎被送给恶龙的那一年,我彻底变作了一个怪物。
我在格森面前把里拉琴砸得粉碎,在母亲面前舔女仆们的脸,在父亲面前戏弄他册封的骑士。在许久未见天日的沉寂后,我不遗余力地让所有人注视我,讨厌我,然后因我的所作所为惊慌失措。爱戎可再也不敢来惹我了,开玩笑,他躲我还躲不及哩。他一开始还以为我在哗众取宠,直到他用宝剑刺伤我,我抡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反手打了他一拳,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勇猛而俊美的哥哥头一次发出女人一般的尖叫,是因为我骑在他身上,像只发癫的山羊一边掐着他的脖子,一边笑嘻嘻地大叫,“哥哥,你再爱我一下吧!”
原本挤在小喷壶里的所有矛盾,于那天如开闸之洪爆发。众人惊惧地拉开我和爱戎时,我亲爱的哥哥捂着下|体,疼得两眼翻白,我打赌他可起码有几个月无法和其他姑娘厮混了。“恶童王子”的名号稳稳当当地落到了我的头顶,而我被关入惩戒室,被一名贼头鼠眼的修士鞭笞得连头也抬不起来。
那些黑袍修士说小王子得了失心疯,已然病入膏肓,必须得到惩戒,否则魔鬼将会借此降临,将它恶毒的爪牙伸向人间和天堂。
从那后,漆黑的惩戒室就是我温馨的小屋。我按时咽下仆人送来的馊饭,按时接受修士的鞭打,按时用吐沫和鲜血在墙上辱骂所有人。那面墙被写了又漆,就像我烂了又长的皮肉。我不向任何人哭泣,不向任何人示弱,贴在惩戒室的栅窗上冲我父亲的背影吐口水,“伟大的国王,祝万疆帝国四分五裂,愿索尔一族断子绝孙!”
之后的记忆就比较模糊了,我猜模糊的原因是因为我灵魂出窍。我的父亲差点把我打死,要不是我母亲痛哭流涕地为我求情,我估计早就咽气了。有人说那是我唯一安静的一段时间,我被绑在一张冷冰冰的刑床上,手脚扣着皮带,像具吊着一口气不死的僵尸。每天我的母亲都会来黑屋陪我,坐在我身边,给我念小时候我最喜欢的童话爱情故事,给我讲英勇的王子是如何历经苦难坚守正义,从恶龙手下救出美丽的公主,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记得我魂不守舍的身体发问道,“恶龙难杀吗?”
我的妈妈大吃一惊,道,“当……当然,正因为恶龙是难以击倒的邪恶,所以王子勇敢的心才值得称颂。”
我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又问,“被恶龙掳走的人一定能得到拯救吗?”
“会的,我亲爱的小柠檬。”母亲亲吻了我的额头,将我脏兮兮的金发拨开,道,“世间虽然充满了难以预见的邪恶,但同样充满了难以磨灭的正义。邪恶永远不会取代正义,因为总有一些人在努力为实现世界的和平与公义奋斗奔走,他们永不放弃,永不妥协。”
“哦。”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既然世上总有一些人,努力为实现世界的和平与公义奋斗奔走,永不放弃,永不妥协。那我或许可以等到那一刻,等到真正能够拯救我的人出现。
不过让我感到疑惑的是,一颗已然破碎的心,再度缝合,还会是曾经的模样么?还会如往常一样天真无邪地跳动么?
母亲念读童话故事的声音就此消失在我的脑海中。
他们说恶童王子变乖了,不再歇斯底里,不再为祸他人。他们说惩戒修士的鞭笞起了关键作用,说魔鬼已从我的身体撤出爪牙。随后的一个冬日,他们终于把我从黑屋里放出来,仆人为我清洗身体,穿上崭新的礼服,戴着属于王子的小皇冠,捧来新鲜美味的饭菜。我吃饱了,穿暖了,他们将我带出皇宫。我很久没有和人交流了,思维迟钝,便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继续等待。
格森在城门外等我,从其他人手中接过了我,带我坐上一辆马车。那天风雪肆虐,就像万年冷寂的北境雪原。马蹄嘚嘚的声响回荡在我的梦中,我裹在厚厚的绒毯里,做着永不停止的梦,车帘外则是仿佛能湮没时光的鹅毛大雪。
梦里,有一双温暖的手握住我伤痕累累的手,有一双手臂抱住我战栗抖索的躯体,有一双唇疼惜地亲吻我丑陋的疤痕。那个看不见的影子如柔软的黑雾缠住我的四肢,在我将死的面颊上落下温热的泪。
它拥抱我,亲吻我,说它爱我,执著地呼唤我的名字。似乎即使我听不见它的声音,看不到它的身影,它也与我永不分离。
莱蒙。莱蒙……
我险些堕下泪来。随即,我醒了。
格森站在远处的雪原上,身影模糊为一个漆黑的小点。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我的身体上,就像枷锁。它按住我的头,按着我的身体,酸液般的涎滴淌在我的面颊上。我才意识到我趴着的地方是一块熔岩,金黄的熔痕烫焦了我的胸膛,我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被咬着衣领甩在半空,甩得头晕目眩,呕吐不止。
恍惚间,我听到了格森的话,虚幻虚假,却真切真实,夹在我的惨叫声中,像一只飞虫,悄无声息地钻入了我的头颅。
——你咎由自取,莱蒙·索尔。
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个世界终究没有善待我,而其他人给我的理由是,你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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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请您原谅我的父亲,好么?莱蒙王子……”
傻蛋察觉到我的存在,却没有动,依旧单膝跪在他父亲的坟前,颓丧的背影就像一只被拔了指甲的狮子。
“我知道你当年被送到龙穴的事,当时整个冬霆军都为此震惊……我父亲知道真相已是一周后,为时已晚,但他还是忤逆了国王的命令,召集军队出征前往魂烬之巅,说要救出被恶龙掳……被送给恶龙的索尔王子……”
我平静地听他说着,连一丝神色变化都没有,仿佛他在讲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傻蛋的声音逐渐又染上哭腔。但他在拼命压抑,克制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依旧挺着他那如冰铠巨木般笔直的脊背,不愿让他已逝的元帅父亲丢脸。
“所以呢?”
我敲了敲头顶的金色王冠,上前几步,斫骨刀柄顶着他的后脑,“给我说重点,你个傻蛋。”
他猛地站起身,打掉了我的刀。斫骨刀残破的刀刃将白雪压出一道轮廓,傻蛋呲着满口白气朝我走来,一瞬间我以为他要给我几拳,但他突地面向我,单膝跪地,右拳贴在心脏前,朝我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所以,我恳求你,不要再口出恶言,不要再为非作歹!你即将登基,即将成为新王,肩上的责任重于苍天,而不是一个肆意妄为的恶棍!冬霆军蛰伏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刻,我父亲忍辱负重也是为了这一刻!他从未放弃拯救你,你为何放弃你自己?!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但你考虑过万疆帝国的子民吗?国破家亡,他们不愿臣服于弑君者,还在冰冷的兀鹫城苟延残喘。他们的生活比你想象得要辛苦得多,他们还在希望有一位刚正不阿、大义凛然的君王能带领他们渡过难关!”
“滚!”我大吼道,猛地把王冠扔了出去,“什么国王?!你少他妈拿你父亲的死威逼我!哦,叫我恶棍,叫我流氓,叫啊!叫啊!承认你认我为国王只是因为这顶垃圾头冠,承认你恨不得我代替你父亲去死,承认你厌恶我厌恶得都要吐了!你他妈倒是挺会说啊,你怎么不自己去当这个国王,啊?!”
傻蛋不再说话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我忽地浑身颤抖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罩住了我,在巴克豪斯的墓碑前,在这沉暗的雪夜中。我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感到热血头一次不是涌入我的四肢,而是涌向我的眼眶。我扑到雪中,面颊埋在冰冷的雪里,泄愤般捶打着大地绵绒的雪被,感到手臂都冻成了一节一节的冰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