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热腾腾的洋芋,咬下一块软糯的芋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喃喃道,“咒语前后就仿佛是两个世界……”
我道,“芭芭拉,你曾经见过那些人吗?”
“没有。”她得意地说,“那又如何?这不影响我施展一下我压抑良久的魅力,只要我想,所有人都会喜欢我。”
我道,“这……很简单吗?与他人连系在一起……”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连系?嘁,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而且有些连系十足地惹人反胃呢。”
“可那是存在的依据,不是吗?……我是说,假如把每个人看成一粒沙,一棵树,画纸上的一抹颜料,那其他人就是同样的沙,同样的树,同样色彩斑斓的颜料。无数粒沙聚成坚固的宝塔,无数棵树铺就广袤的森海,而交叠的颜料令一纸空白变成不同的世界。每个人和其他人也是一样,只有经过这种蛛网般的‘连系’,才称得上‘存在’,才能组建编织出各种……”
“给我打住,你说得我头疼!”芭芭拉不耐烦地说,“这种话你和那个疯子修士说去,我可不想听!”
我苦笑着住了口。我明白她理解不了我,就如我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活着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一个复活的已死之人的感受,昔日我落于世界的脚印,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恐怕我再也无法找到一丝过往的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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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流放队!”芭芭拉的声音骤然激动起来。她拉着我钻到拥挤的人群前,笑弯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催促我道,“快点,小死鬼!莱蒙说不定也在呢!”
我忙着对每一个挤到的人道歉,芭芭拉很受不了地看着我,“哦,撒旦啊,你真是莱蒙选择的亡灵?”
“……?”
她无奈地说,“那个恶臭的混蛋为什么选了你?”
我一怔,“不知道。”
她盯了我一阵,似笑非笑地说,“说不定就是看中了你这漂亮的脸蛋。”
我们挤到前方,马蹄的哒哒声从左右两侧传来。右边一侧,笨重的城门轰然开启,从外面茫白的大地走来了一队模糊的黑影。
每个人在队伍中弓着脊背,走得蓬头垢面,风尘仆仆。迟暮帝国的流放队,充满罪犯和异教徒的队伍,但我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看到的只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一抹明亮的红蹿入我的眼洞,刺得我生疼。莱蒙骑在马上,不知为何,跟随着流放队招摇过市——尽管“招摇过市”是他喜爱的方式,就像被关在一口井里多年,突然重归自由,必须要跟全世界宣告“我出来了”一样恣意。
而左边一侧的队伍跟右侧的流放队有天壤之别。我看到一面冰蓝色的旗帜,上面纹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矫健白狮,锐利的眸子仿佛能刺穿一切。旗帜下的是一队披坚执锐的银甲骑士,盔甲上熔着简洁利落的山茶花纹,胸前的护心镜被打磨得光可鉴人。
骑士们骑在高大健硕的骏马上,昂首挺胸,就像一条银光粼粼的浩荡长河。
为首的骑士摘下头盔,“莱蒙·骨刺?”
莱蒙道,“哦,我的名声已经传得这么远了么?”
“百里挑一的恶名,要是我就不会像你这么得意。”那高大的骑士冷冷地说,从箭筒里抽出了几张通缉单,攥在手里晃了晃,“你杀了格森·伦瑟尔和黑德·范文特,关于你的通缉单贴满了迟暮帝国,包括这里——”
“所以啊,我不是来了吗?”莱蒙大笑,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开心到了极点。
那名骑士不动声色地将通缉单收回,问,“那个本该看管队伍的领头呢?”
莱蒙解开腰间的包裹,将那颗头拎出来晃了晃,道,“迟暮帝国的走狗,被我剁了。”
我听到群众里传来吸气声,那位骑士道,“罪加一等。”
“随你的便。能遇上头头,我就不会和小喽啰一般见识。”莱蒙耸了耸肩膀。
那人冷冷地说,“大概你也只配见我这种‘小喽啰’。”
“放心吧,等我见到了你的长官,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踢翻你屁股下的椅子,让你仰视我的脸汪汪叫。”莱蒙吹了声口哨,下了马,任其他士兵将自己的手腕铐住。
我在流放队里同样看到了赖格、阿姆和艾厄——他们跟着莱蒙。想到乞乞柯夫的话,我垂下头,一丝不甘从心底滋生。
流放的队伍被骑士队看管着,从右侧向左侧的王城前进。我一直在不远处凝望着莱蒙的背影。他的肩膀动了一下,随即漠然回头瞄向这边——那一瞬我以为他在注视我,然后他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移开了视线。
芭芭拉笑骂道,“该死的臭小子,和那三个残废倒是找到个好地方住了!”她在几步外说道,“走吧,你还愣着干什么,小死鬼。别拖拖拉拉的了。”
我迈开步子,刚要走到她身边,忽然在人群的间隙里看到一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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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上哪儿去?!
芭芭拉的声音在我身后淡去。我拔步飞奔,急切地挤开涌动的人群,连道歉也顾不上,一心只想追到那个影子,抓住她的手臂,呼唤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在我齿间翻滚,有关她的记忆在我脑中涌动,属于她的那根“线”随着我的脚步在我身上愈缠愈紧,几乎让我眼眶涩痛——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菲琳。
作者有话要说:本砣:莱蒙,长点心吧,媳妇要被人拐跑了。╮(╯▽╰)╭
莱蒙:剁了吧。
罗:——?!!QAQ
莱蒙:哦,我不是说剁了你……乖啊不准哭。
第23章 兄弟
“为什么不反抗?”
十二年前,曾有一个女孩这么问我,淡漠的瞳孔犹如纯粹寂静的黑曜石。那时我被其他男孩包围,蜷缩在地,身上满是他们踢出来的淤青。菲琳揪过一个男孩的衣襟,一拳打中了对方的鼻子。
我听到那个男孩的大叫声,刚小心地挪开捂着双颊的手,却见对方哀嚎着倒在我身侧。其他男孩见状,气势汹汹地朝菲琳扑去。她只极快地瞥了我一眼,解下箩筐一抡,顿时把那些男孩打翻在地,顺便扇了那个将脚踩到我头上的男孩好几个耳光。
“杀人犯的女儿!”那些男孩打不过她,指着她恶狠狠地叫喊。“杀人犯!杀人犯!迟早被烧死!”他们齐声起哄道,菲琳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之中,黑色的短发和简陋的布衫被适才的厮打弄得乱七八糟。
她攥了攥拳头,发出冷硬的咔咔声,阴森的声音比磨刀石还沙哑,“想真见识一下什么是‘杀人犯的女儿’么?”
那些男孩一哄而散,其中一个还泄愤似的将手里的石子扔向我的脑袋。我呆坐在地,菲琳在不远处盯了我很久,这才慢慢靠近,蹲坐下来,仔细看了看我身上的伤势。
她低头摆弄着一小卷绷带和纱布,“……罗,对吗?”
“啊,是的。”我惊异地看向她,说,“刚才谢谢你。”
“菲琳,我的名字。”她抬起那双黑沉的眸子看我,“我见过你几次。我们去交易所换用品的时间差不多,我经常看你在赶去那里的途中被这伙人欺负。”
她手臂上还留着刚刚被划烂的伤口,却将纱布绑到我的脑门上,盯着我道,“真让我吃惊,明明你在干农活的时候比他们的力气大得多,为什么他们打你你却不还手?”
我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我不想还手。”
“为什么?”
“我曾经……也还过手,甚至打伤过其他人。”我苦笑道,“我在孤儿院的时候,和街边一个男孩起了冲突。他的妈妈生气地领着他,在孤儿院前大吵大闹。那时候不但我受到惩罚,还连累了看管我的修女……”
是啊,从此我就不会还手了,那份记忆一次次扒开我紧攥的拳头,到最后竟成了一种习惯。一时泄愤的暴力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会使更多的人受伤。
“原来如此。”她冷漠地点点头,突如其来的沉默令我不安。她替我处理好伤口,我急忙道谢,也替她包扎起来。她很安静地看着我,看绷带一圈圈在伤口处缠绕,静静地说,“那你是怎么看待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呢?”
晚霞给她的身影镀上一层寂静温柔的光辉。一道光束穿过我们双手间的罅隙,那一瞬她心底某种未知的哀痛仿佛通过温热的皮肤传到了我的手心。我看向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你是菲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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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的钟声飘荡在旷远无垠的兀鹫城,霞光犹如橘色的轻纱,单薄地悬挂在我们的窗棂上随风拂动。窗外的天际似乎被分割成黛黑、幽紫、澄黄三种层次分明的色块,就像画布上的颜料那般厚重而明艳。
波波鲁头顶《天经》,半跪在地,声情并茂地说,“仁慈的主说,我给了你们所有东西,让你们得到和平与希望。可你们违背了我的心愿,为争夺权力和财富彼此仇杀,为满足野心和欲望丧尽天良。不配拥有我吹渡之气的人类,我将取走你们的命之气,让你们污浊的肉体被彻底焚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能被人类顺走钱袋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