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了愧疚和恐惧。一把镰刀在我手中成形,只要我想,我可以在顷刻间取下这一屋子人的性命,包括那个狠毒无情的子爵。但我的手在发颤。重回这个世界十几天,我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不管是怎么样的人,他都有享受这份美好的权力。我曾经的生命终止在我七岁那一年,我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重返人间,没想过有朝一日能遇到莱蒙和其他人。恐怕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彼此之间的牵绊有多深,可我能。我也无比地想与他们建立起深厚的关系,想着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我同样存在于这世上……
我无法眼睁睁看芭芭拉被害,也无法理所当然地杀害其他人。就在我头脑一片混乱之际,一个声音道,“子爵大人,我认为现在处置这个妓|女不太合适。”
这个人的地位大概很高,因为他一说话,其他卫兵纷纷噤了声,就像莱蒙在我们之中宣布事情一样。黑德·范文特恨恨地说,“为什么?”
“明天就是您和洋桃公主的婚礼,您们要在红心广场祭拜女神。我想,手染鲜血地在神面前,恐怕会惹尊敬的爱情之神不高兴。”
“……”那个子爵蹙起眉,阴沉地想了想,道,“倒也有一定的道理。”
那名卫兵接着道,“所以,大人,我建议把这个妓|女关押起来,等您的婚礼结束,再做处置。”他上前一步,恭敬道,“那个时候,就随您开心了。”
“好吧,你说得很对。”黑德·范文特这个时候才缓缓站起,青紫的面色稍稍回转。我舒了一口气,疑惑地望向那个高大的男人。昏迷的芭芭拉被带了下去,我感知了一下她的气息,目前性命无虞。
考虑到众人的计划和乞乞柯夫的叮嘱,我犹豫片刻,离开了晨光中宛如糖果小屋般的黑桃妓院。
映入眼帘的花牌镇还是如童话王国般美丽。美丽动人,没有一丝污秽。
我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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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红心广场挤满了热闹涌动的人群,明亮的灯火如星辰一般点缀在四周,地上摆满了鲜艳欲滴的玫瑰和纯洁的百合花,从爱情女神石像到广场门口铺了一层几英尺的红地毯。庆祝婚礼的乐队很早就在广场两边入座,开始演奏庄严欢庆的婚礼进行曲。
卫队将参加婚礼的贵族和平民划开界限,我看到一个卫兵正将几个顽皮捣蛋的男孩撵出线外。正中央搁着一张巨大的宴席,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摆满了精致的佳肴和醇郁的美酒,还有一座奶油蛋糕塔。这是黑德·范文特子爵和洋桃公主的婚礼庆典,花牌镇万人空巷,民众都簇拥在广场,等待见证这一场盛典。晶莹的喷泉洋溢着七彩光芒,夜幕中炸开好几朵绚烂的烟花,如星云流火般点亮了整个夜幕。
“呵,是婚礼啊。”
我、乞乞柯夫和波波鲁站在广场正对着的高楼上。乞乞柯夫望着下方热闹的景象,目光迷离地抽烟斗,不知在思索什么。
波波鲁缩着身体,借着微弱的光线,正在声情并茂地诵读《天经》。
“波波鲁,有件事情,我感到很迷茫。”
我凑到波波鲁身边。他一被我靠近就跟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头发竖得像钢钉一样,“哦——哦——迷惑……你是个亡灵……哦,一个疑惑的亡灵……”
他又坐下了,回望我的眼神充满了虚怯,“只要心存疑惑,身为主的传教者,我就有义务为迷惑的人……以及亡灵,指明前进的方向。”
“非常感谢你,波波鲁。”我道,“你觉得……是否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权力?”
他吃惊地望着我,我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好人,还有坏人。可评判、区分他们的标准是什么?坏人该受到制裁,那么他们该以什么样的代价赎罪呢?好人就真的是‘好人’么,又是什么决定了他们的一言一行能够被众人所承认接受呢?”
波波鲁仔细听着,不时凝重地点点头,面露狂喜之色。乞乞柯夫则瞄了我一眼,“你一个亡灵,还想了挺多东西。”
我道,“我……我只是现在认不清很多事情,需要请人为我解答……”
波波鲁激动地挥起手臂,整具身体就像一面迎风波动的旗帜,“主啊,看看我听到了什么!我太高兴了,亡灵·罗!你的问题充满了深度和哲思!关于善与恶,审判与制裁,现在让我来回答你——”
乞乞柯夫道,“我不介意你们私下怎么交流,但现在别得意忘形,要知道这个计划必须万无一失。其他人怎么样我不管,但我可不想在我这里出了岔子。波波鲁,我想你一定不愿领教莱蒙发怒的模样,那可比死还要恐怖。”
波波鲁打了个寒颤,又把波动的身体缩回去了。我失望地低下头,却听他诚恳地说道,“亲爱的罗兄弟,现在时机不太好,等之后上了路,我一定将我所领悟到的一切告诉你,解决你的困惑。”
我感激地说,“太感谢你了,波波鲁。”
这时,乐队演奏的婚礼进行曲声调一转,拔起庄重高昂的旋律,手风琴、唢呐以及竖琴的合奏宛如一曲热烈的恋歌。在众人沸反盈天的呼声中,我看见洋桃公主手捧花束,踩在红地毯上一步步走向爱情女神的雕像。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纱裙,脖颈修长,背影纤细,金色的卷发上戴着一束花冠,仿若暗夜里纤尘不染的一颗白星。我看不到她的脸,但能从她沉默的脊背看出她心底的阴郁。
黑德·范文特也穿着银白色的正装,面色阴沉,仿佛还未从昨日的意外中缓过来。整个红心广场的欢呼与祝愿都是为他们的结合庆贺,可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事里,并肩站在一起就像聚拢了两朵乌云。
我叹了口气。波波鲁感叹道,“上次我看到婚礼,还是半年前的事情哩。”
乞乞柯夫咳出一口痰,从怀里掏出一块镜子,对我道,“小亡灵,你可以开始准备了。”
“好的。”我从包裹里掏出几瓶药水,开始兑在一起搅拌。波波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罗兄弟?”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呃……一种很有帮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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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站在黑德·范文特和洋桃前的神父年愈半百,漆黑的圣袍垂至脚踝,腮边长满了络腮胡。他微阖双目,一手高举十字架,一手捧着经书,用高亢悦耳的声音道,“以爱情女神的双眼为证,你们的婚姻神圣而纯洁。从此后,你们将结为夫妻,同甘共苦,直到生命尽头,唯有死亡才能将你们分离……”
他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司空见惯,但我却心中动容。我想起小时候,在忙碌的间隙中,就很喜欢溜进教堂,听和善的老神甫讲述经文,偶尔运气好,会遇上一对结婚的恋人。他们在神甫面前交换戒指和亲吻,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每当这个时候,躲在角落里的我都感动不已,甚至还会哭泣。我并不懂这种仪式的含义,但我能感受到其中那接近于永恒的神圣。那种永不会磨灭的光明与爱,曾无数次驱逐了我的噩梦和苦痛。
那位子爵不耐烦道,“我愿意。”
神父侧过头问,“那你呢,亲爱的公主?”
洋桃低着头,视线盯着手里的捧花,不发一语。四周先是鸦雀无声,随即传来窃窃私语,黑德子爵烦躁地说,“喂,洋桃!”
“……”
洋桃缓缓抬起头,望向神父,眼中闪过一道泪光,“我……我愿……”
“等等!”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惊扰了台上的神父和新人。我看见了那天在房间里劝阻子爵的高大男人,他一手拖着不断挣扎的芭芭拉,大摇大摆地走上高台,朝台下的众人咧嘴笑道,“在进行神圣的宣誓前,应子爵大人的要求,我需要为大家揭晓一个事实。”
他扭过头,朝那位震惊的神父笑出一口白牙,“放心吧,尊敬的神父,我想神应该会对真相乐见其成!”
黑德·范文特一看到芭芭拉,脸庞像刷了一层石膏,暴跳如雷道,“该死的,你把她弄上来干什么?!”
“好!”乞乞柯夫突然道,“趁现在,小亡灵!”
我将药水涂到镜面上,乞乞柯夫拿着它,对准了一个角度,刚好将视野中的子爵和公主清楚地映在里面。他道,“不过手指头那么大,可以么?”
我小心地揭下他们映在镜面上的灵魂,两片手指长短的小灵魂。洋桃公主的灵魂很安静,只是害怕地抖索不停,那位子爵的灵魂就比较吵,似乎在发疯般鬼哭狼嚎。我道,“指甲盖大小也够了,反正只是让他们定住。”
波波鲁见状惊叫一声,嗖地离我几米远,“邪教!这是邪教!”
“大功告成。”乞乞柯夫点点头,转向广场中央,“接下来就看他们的了。”
我手里拿着两片灵魂,望向爱情女神雕像脚下。子爵恼怒的神情和公主惊愕的神情同时定格在他们脸上,他们现在连弯弯手指都做不到,别提说话了。
“卫队,给我安静,想忤逆子爵大人的话么?!大人,您不否认我就继续了。”那个男人得意地说道,将伤痕累累的芭芭拉揪到身前,朝下面的一众人喊道,“你们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