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鲁沉默了,用手扶住了发红的眼眶。
“但是,”我看着墙壁上一点忽明忽暗的光影,“好歹你为我们抗争过。”
他的身影在墙上动了一下,旋即缩成一团,就像一个哭泣的大猩猩。我转过身,发现黑袍修士也正注视着我,眼底闪烁着某种我似曾相识的光芒。我用我最熟悉的方式盯着他,审视他,目光探出疑虑的触手,试图发掘这张面皮上是否有无形的伪装。
“相信我,莱蒙先生,我是真心想要解救你们。”波鲁修士站起身,目光坚决,沉声道,“我承认我最初对你们消极的态度。因为我听说了过去许多场天灾人祸,而瘟疫是罪魁祸首。无奈之下,教会开始进行人体试验,研究药剂遏制病情。他们成功了,的确挽救了上千人的性命……”
我盯着他,“听好了,修士。教会进行试验是不是为了更多人我不管。但我确定,只要我们没有点头首肯,自愿当个被扎针的倒霉鬼,他们就是在侵害我们,毫无疑问。”
“这个我赞成。”波鲁修士点头道,“那还有一件事,你听说过么?”
“什么事?”
“现在许多真真假假预言家鼓吹的,几年后的灭世说。”波鲁修士道,“有人说,在不久的将来,龙将毁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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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在波鲁修士的掩护下,又一次溜出了“鼠笼”。
即使隔了一晚,灭世说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别误会,我可不是害怕什么的。这世界烂成这样,我巴不得它被雷电炸成灰。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搞死教会,砸烂鼠笼,让那些猪狗不如的家伙遭到惩罚。
即使世界毁灭,也不是我坐以待毙的理由。只要碾不死我,我就斗给它看。
我对波鲁修士道,“你知道么?虽然你救不了我们,但我却觉得,有一个人一定能救得了。”
弥赛亚。我美丽的神灵。
这个在我绝望麻木时,依旧选择拥抱我腐臭身体的神灵,决不会对我们置之不理。
从波鲁修士那里拿到了教会的建筑平面图,我圈出了弥赛亚居住的地点,趁午后的太阳缓缓西沉,跑过蝴蝶翩飞的绿茵地,越过一棵棵直立挺拔的枞木,盼望能早一点看到那奶白色的小屋。起初修士对我这一决定震惊万分,但转念一想,他却同意了,只严肃地告诉我要慎重行事。
看到那朱红色的斜顶围栏,我躲在灌木丛里四下观望。令人惊喜的是,神灵就端坐在一条带靠背的长椅上,双手交叠搁在腿上,身穿雪白的束领长袍,侧影恬静安详。
我心头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蠢蠢欲动,手心沁出热汗,正要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却蓦地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童声。
“大哥哥,我抓到蝴蝶啦!”
“……”我黑着脸跨回灌木丛,矮身蹲下,看见一个小男孩屁颠屁颠地从草坪另一边跑来,手里拿着一只捕虫网,兴高采烈地摇晃。
我以为是谁家的傻儿子缠着弥赛亚,谁知待那男孩的身影靠近,我却看到他全身布满了烧伤的疤痕,像凝结了一层粉红色的油料,双腿畸形,五官不自然地扭曲在一起,像被针线缝过一般丑陋瘆人。
“亚力克,这次捉到紫黑色的蝴蝶了吗?”
我的神灵淡淡笑着,手指轻触男孩网中的蝴蝶。那两扇轻盈的紫水晶般的蝶翼扫过他白皙的指尖,而他睫毛低垂的模样,比蝴蝶的双翼还要美丽。
男孩跳上长椅,兴高采烈地对他道,“嗯!大哥哥,你看不见,我把蝴蝶的样子描述给你听!”
神灵和畸形的男孩就这样并排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闲谈着无聊的琐事。男孩将蝴蝶装入玻璃瓶里封好,弥赛亚听到了玻璃碰击声,问,“为什么要把它装在玻璃瓶里呢,亚力克?”
男孩说,“因为我喜欢它啊!我要将它制成标本,放在我的床头柜前,每时每刻都看到它,就让它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神灵微微笑道,“但我听到了烦躁的振翅声,蝴蝶不喜欢被你封在瓶子里吧?”
男孩挠了挠脑袋,畸形的面庞上露出扭曲的表情,“我不管,我喜欢它,我就要把它带在身边。”
他说着说着,丑陋的脸颊垮下,抽噎起来,“反正……从小就没什么好东西是属于我的。就算曾属于我,一定也会很快离开我。”
“所以我想开了。”男孩咬牙道,“不管我喜欢的东西怎么想,反正我是一定要把它封起来,带在身边的!这样谁也抢不走它,它也离不开我!”
神灵笑道,“这就是你对它的‘爱’吗?”
男孩重重点头,冷哼道,“是的!”
暮色在广袤的云海上方染出瑰丽的澄黄色泽,浅蓝色和淡粉色的纹路糅合延伸,就像孩童稚嫩的笔绘。
“亚力克,你有没想过……”
静默的时间如水波缓缓流淌,我的神灵仰望着穹隆,唇边露出一个笑,轻声说,“你喜欢的,其实是在玻璃瓶之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飞翔的蝴蝶,喜欢的是它流光溢彩的双翼和停歇在花瓣上的轻盈身姿。你认为它美丽,自由,充满生机,所以你喜爱它。”
“而当你将它困在瓶子里,它恐惧,它绝望,它暴躁,它再没有了你曾欣赏喜爱的影子。但那个时候你却是满足的,只不过满足的并不是它‘美丽’的事实,而是填补自己空虚的安心感。蝴蝶早已不是你喜欢的那只蝴蝶,那份喜爱也变成可怕的执念。你执念的,其实是你内心的空洞。你越对玻璃瓶里的蝴蝶爱不释手,内心那份空洞越会膨胀蔓延,直到你无法承受这份虚伪之爱的折磨,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的时候——”
我的神灵静静道,“你杀了它,将它制成了标本,对么?与此同时,它的美丽——最初吸引你的那份活力和生机,便彻底在你眼前消失。所以你才会追逐下一只更漂亮的蝴蝶,并重复着过往的错误,一次一次,在喜悦与恐惧,哀伤与急躁的漩涡中循环往复。”
“……”男孩听着神灵的话,默然垂下头,盯着瓶子里那只奄奄一息的蝴蝶。
他道,“你想出去吗?”
蝴蝶动了动触须。
在短暂的沉默后,男孩终于下定决心,拔开了玻璃瓶的塞子。蝴蝶扇动着细弱的翅膀,从玻璃瓶口钻出,在瓶沿上歇憩片刻,又一次萦绕着花香翩跹飞舞。
“大哥哥,我把它放走了。”
男孩说着,眼底蓄满泪水,声调里却染了笑意,“你说得对……在花丛里自由自在飞舞的它,真的好漂亮啊!”
一缕柔和的阳光洒在了男孩歪斜的嘴上,他带着失落却欣然的笑意,注视着蝴蝶轻快翩飞的身姿。那只紫黑色的蝴蝶在五彩缤纷的花丛里流连片刻,忽地折返回来,停在了男孩面前。
“咦?”男孩瞪大双眼,似乎没料到它会回来看他。他紧张地伸出手,蝴蝶温顺地落在他的手指上,蝶翼缓慢地开合,犹如一颗温柔眨动的眼睛。蝴蝶与男孩对视良久,男孩再一次开心地笑了。
待美丽的蝴蝶飞走,男孩跳下长椅,揩了揩眼角的泪渍,对着它快活地喊,“一定记得再来看我哦,小蝴蝶!”
自始至终,我的神灵依旧端坐在长椅上,即便动作和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我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生动,盈满生机。
“好奇怪啊,我不难受了。”男孩抚了抚心口,欢欣地说,“大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很简单。”我的神灵微微笑道。
“蝴蝶虽然飞走了,但它将爱留给了你,亚力克。”
第101章 假象
没过多一会儿,畸形的小男孩被带走了。来领他的是个穿着斯文的老管家,一看就来自哪个上等贵族的庄园。男孩快活地跟弥赛亚挥手道别,跟着老管家一蹦一跳地离开了庭院。
好不容易等弥赛亚身边又空无一人,我立起蹲麻的小腿,正要再一次跨出灌木丛,从小径另一侧却远远走来几个白袍修士,在弥赛亚面前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弥赛亚凝重地聆听,继而站起身来,随那些修士离开了。
“……”
我一人站在树丛的阴影中,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素白身影,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奶白色的小屋就掩映在浓绿的树荫下,我爬到最近的一棵树上,跃至阳台,对窗玻璃轻轻一推,竟推开了。我怀着难以言说的兴奋感,钻入弥赛亚的屋子,开始仔细打量这间曾未细细留意的卧房。亚麻色的木地板光滑平坦,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天鹅绒床,两侧悬着米色的帷幔。在一旁的书桌上,我看到了诸如《理想国》、《畅谈乌托邦》、《灵魂问答》等一系列光看书名就无聊透顶的盲文书籍,我都能想象到他耐心摸索着浮凸的字母,思忖阅读的画面。
除此之外,桌面上搁着一张画纸,旁边是一小块炭笔。趁着傍晚仅存的夕光,我将画纸掀开,在背面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半身像。
上面画着一个丑陋的家伙,倒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抱着一架里拉琴,神态糅杂着可鄙的脆弱,邋里邋遢的头发披在肩头。那一张脸上布满了凹坑和疤痕,像被黄蜂蛰过似的,明明悲哀得就差涕泗横流,双眼却流露出一种古怪的喜悦,让人不知道他是在微笑还是哭泣。我蹙眉看着这张莫名其妙的畸形的脸,在画像的旁边看到了一串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