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身旁的黑发小修士忽地激动起来,仰头望着翠绿的梧桐树,以及浅淡的云翳,“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道格拉斯!那些所谓赞美‘上帝’、赞美‘生命’的篇章,在我看来空洞而乏味!它或许本身是美好的,但却太完美,容不得一点瑕疵。大部分人总喜欢规避触及内心的东西,他们的胆小和软弱,正阻止着真理的揭示。”
道格拉斯心底一惊,潜意识告诉他,他的朋友似乎触碰到了某种禁忌的边缘。而恰巧,那份禁忌说不定与自己追逐的不谋而合。
“所以,你知道么?当我明白自己在写什么平庸又无趣的体悟,而我的老师们因为它夸赞我,我的同学们羡慕我时,我却知道,那不是我打从心底里想要的东西。”
瓦什抬起头,对着沉默的莫哥尔同伴,说,“抱歉,道格拉斯,可能你觉得我是个矫情虚伪的家伙,但那的确是我心中所想。因为相信你能够理解我,且不会害我,我才向你和盘托出……”
“没必要道歉。”道格拉斯说,“我理解你的感受,非常理解。就像……你听见我在研究死人的事一样。”
经过这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两人的关系更进了一步,更让修道院的教士和小试修士们惊讶了。瓦什沉浸在二人的友谊中,没觉出什么异样,而道格拉斯却很敏锐地发现,过去其他人只会疏远自己,但现在,连瓦什也成了他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你看,瓦什和那个莫哥尔野种混在一起哩。”
“好像是真的。而且有人说,瓦什现在的文章水准正在下滑,一看就是敷衍的,没有以前那么用功钻研书本啦。嘿,我瞧他的名声也该到头了……”
“瓦什。”
在某个凉爽的清晨,道格拉斯和他的朋友一起坐在花园小径旁读书。莫哥尔男孩静默半晌,才道,“要不要考虑一下,别和我走在一起了。”
瓦什将一本拉丁文诗集从眼前挪开,怔愣地说,“怎么了,道格拉斯?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难道是因为前几天的争论?上帝啊,你说过你不介意的!”
“不,瓦什,和我们日常的争论无关。”道格拉斯说,“你知道现在,其他人都怎么说我们么?”
他的朋友果然不知,“说什么?”
于是,道格拉斯便把他听得的流言讲给他的朋友听,甚至刻意丑化了那些本就充满讥讽的话语。他的朋友听得满脸怔愕,好半天神色才恢复平静,望着树林深处的朦胧暗影一声不吭。
道格拉斯低声道,“瓦什……”
“我早就猜到了。”黑发男孩咧开一个笑,“那些人啊,他们之所以围在我身边、说那些肉麻要死的奉承话,根本不是喜欢我这个人,欣赏我的思想体悟……一群趋炎附势的家伙,哈哈!现在知道事实,我还松了一口气哩。”
听到朋友故作轻松的笑声,道格拉斯感到胸口隐隐作痛,这还是曾漠视一切的他从未出现过的反应。
“那你呢,道格拉斯?”瓦什·波鲁正对着他,勉强笑道,“那些流言也攻击到了你吧?我知道你平素低调,不想让自己过多暴露于他人眼下……现在跟我在一起,你不得不忍受更多唾骂……”
“不。”道格拉斯平静地说,“那是他们的错。跟你我无关。”
他看见瓦什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黑发男孩重重点了点头,说,“我们的友谊,是不会被他们干扰的。”
我怎么会介意。道格拉斯默然想着,原本就是我牵连了你,瓦什。你本是受人瞩目的新星,而我是被践踏入泥潭里的野种……你我之间,是我拉你下了泥潭。
那一刻,道格拉斯第一次有了对一个人敞开心胸的想法。而对于友人总是感到的“无趣”之念,他反复衡量,还是打算将那个深埋于心的秘密如实告知。
“瓦什,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不要告诉其他人。”
那晚,两个孩子深夜钻出了寝室,握着一根光芒微弱的火烛,溜到了图书室。道格拉斯熟练地翻出一把钥匙,在朋友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先打开了最外面的大门。待两人溜进去后,他又领着瓦什,抵达一排通往阁楼的小梯子下。
瓦什惊道,“这是……”
道格拉斯低声道,“是‘禁|书库’。”他一直珍藏在心里的宝库,之前他还未跟任何一个人提到过。
但现在,他只想把它分享给他唯一的朋友。
“道格拉斯——”
“嘘。虽然我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还是以防万一……小声点,瓦什。”
两个孩子蹑手蹑脚爬上梯子,打开库门。一走进去灰尘扑面,呛得瓦什连打几个喷嚏。道格拉斯将门谨慎地反锁好,将火烛搁在矮柜上。他的朋友惊异地站在书库中央,望着一排排蒙尘的书架叹为观止。
“我平时会到这里来,偷偷取走几本书看。”
道格拉斯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又从怀里取出伪造得一模一样的假书,在灰尘里翻了一圈,塞回了架子。
瓦什紧张得几乎屏住呼吸,颤抖的瞳孔逐渐透出光亮。他伸手抚摸了一下灰蒙蒙的书脊,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眼前一亮,接连拿下三本书,像捧一件易碎品般捧在怀里翻看。
“一次不要拿太多,瓦什。”道格拉斯悄声告诉他,“最多两本,而且要记得伪造封皮,知道吗?若是被那些教士发现,会遭殃的。”
瓦什用力点了点头,道格拉斯很放心,因为他知道他的朋友在关键时刻从不会出岔子。当晚他带瓦什离开了禁|书库,隔天就跑到修道院外,找锁匠配了两把钥匙,一把用于开图书室大门,另一把用于打开禁|书库。
“谢谢你,道格拉斯!”
在他的朋友欢欣鼓舞、如获至宝地接过那两把钥匙时,倍感安慰,怀有一丝弥补对方想法的道格拉斯没想到,他这一举动,日后竟对他,以及他的朋友,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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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颁布的都是什么狗屁规则!”
一群医师捏着手里新下达的令状,吵吵嚷嚷,气势汹汹地围到了瓦什·波鲁的别墅门前。黑袍的修士在骚动中打开大门,面对众人愤怒怨怼的眼神,暗暗握紧拳头给自己鼓劲,说,“冷静些,出了什么事?”
一名面红筋涨的医师嗞啦嗞啦地晃着手里的纸张,“波鲁修士,您是否能给我们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瓦什说道,“上面写着,这是‘鼠笼’新的规则。”
另一位年长的医师扯着嗓门道,“我看你根本是在胡编乱造!你在摧毁我们的试验计划!”
“话可要说清楚,阁下。”瓦什平静地说,“我没有勒令你们停止实验,只是说,或许你们可以把实验分成几部分。比如试验一份药剂的疗效,将前期工作和中期研究转移到花草或动物身上,在后期验证成果,再用于人体……”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医学研究,波鲁修士!”一名医师怒不可遏地说,“你知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会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医学可不像你们写的那些著论,它可不是用笔改改就能修正的项目!不同的试验体之间存在着差异,若是随便更换,很可能前期中期顺遂,而后期全盘否决!”
“是啊,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全部心血就白费了!”
众医师暴躁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瓦什被那些黑暗污浊的情绪包裹着,攻击着,只觉头痛欲裂。
但他必须要撑下去,撑到底,为“鼠笼”那些可怜的试验体主持公道。
“那请你们告诉我。”黑袍的修士平静地说,“你们进行试验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医师义正言辞道,“为什么?为了更多人的福祉!我们的研究取得的轰动效果决不是你能想象的。从开展研究,搭建‘鼠笼’这短短几年间,我们已攻克了数十种疑难病症,可谓是人类发展的奇迹和重大推动!”
“是吗,这话听起来真是伟大。”瓦什道,“你们折磨死一些人,竟是为了拯救另一些人,还毫无悔愧,在这里大言不惭。据我所知,你们折磨死的大多数是万疆帝国的旧民,拯救的则是莫哥尔贵族——是的,你们创造了很多奇迹,可大部分人都享受不起那份恩泽,又算什么?”
“你们对‘人类’是如何定义的呢?”
“别在那里跟我们饶舌,修士。”一名医师眯眼道,“不懂就把嘴巴闭上!修士要研究、供奉的是上帝,可不是‘人类’本身。只有上帝才有资格说人类怎么怎么样,你以为你能为其他人发声么?”
“那可真抱歉,作为一个肤浅的修士,我只会动动我这两张嘴皮子,而且我决不闭嘴。只有上帝才有资格让我闭嘴,你们没有那个权力!”
瓦什盯着眼前一张张凶狠的脸,胸腔中逐渐燃起的愤怒令他站稳脚跟,高声说,“在我看来,你们的‘伟大之举’充满了私利、冷酷和野蛮,堪称道德倒退的典范!你们双眼盯着贫贱之人和富贵之人,用金灿灿的钱币衡量生命的贵贱。你们双手沾满鲜血,你们与那些试验体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心脏跳动、大脑运转的人,你们凭什么剥夺他们的自由,掌控他们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