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
他睁着困顿的双眼,小声确定着孩子的人数。他转头看了一会儿噼啪燃烧的火焰,突然冒了满身冷汗,从石头上腾地站起,惶然环顾四周!
“芭芭拉!……”断臂阿姆一边留意着不吵醒孩子,一边焦急地喊道,“芭芭拉……”
他寻到一处岩石后,隔着朦胧的暗影看到了女人端坐的轮廓,忙奔过去,喊道,“芭芭拉!”
“……阿姆。”
芭芭拉听到呼唤,这才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声音颤抖地轻喊一声。断臂阿姆看到她面容的一瞬,几乎屏住了呼吸。
女人手里拿着一把土匪用的弯刀,刀刃往下滴着殷红的血珠。她的脸被从中间划开了两道又长又深的血口,猩红的刀伤横在精致的眉眼和秀气的鼻梁上,还不住地淌血,令人毛骨悚然。
“你疯了!”断臂阿姆急道,忙从内衫里掏出一瓶药,满头大汗地将女人的满脸鲜血处理干净,敷上棕褐色的药粉,笨拙地用纱布包出了两条毛茸茸的“大白虫”。
芭芭拉倒笑了,疲倦地说,“别紧张,死不了人。”
“你这是干什么?”断臂阿姆怒道,“自己划自己的脸,你就这么想找罪受么?”
“不是我想找罪受……”女人默然垂下头,双眼发红,硬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只是觉得……只要我毁了容,变成一个丑妇,可能会比现在少很多麻烦……”
断臂阿姆一怔,“丑妇?”
她扔掉了沾血的弯刀,胸脯痛苦地起伏着,眼里盈满泪光,强忍着呜咽说道,“是啊……丑妇,我现在这个样子……真可笑……我过去十几年,一直想着,怎样才能更漂亮,能更吸引男人们的目光……还为自己变成丑陋的侏儒痛苦不已……但我现在……现在却觉得……”
她捂住贴满纱布的一张脸,失声痛哭道,“一张漂亮的脸蛋根本没有一点用处!我保护不了我自己,更保护不了我的孩子……因为不想承受负罪感,我害他们没了性命……他们才多小啊……我变丑算什么呢?只要能尽一切可能不伤害到他们,就算丑成一只癞|蛤|蟆,也完全……”
“……”断臂阿姆默然片刻,说道,“其实,你不丑,芭芭拉。”
“……”
女人怔然停住了哭声,挪开遮挡面颊的双手,呆呆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断臂阿姆挠了挠脑袋,尽管声音很低,注视着她的双眼却充满真诚。
“你不丑,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一点也不丑。起码我是这么觉得的……”
他犹豫而郑重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芭芭拉。”
芭芭拉目光呆滞地看着断臂阿姆,肩膀抑制不住轻颤起来,眼底涌起泪光。断臂阿姆尴尬地呵呵笑道,“而且,就算你当年是个侏儒……跳的舞也挺好看的,我很欣赏。你别不信啊。我可没骗你,我还对你吹过口哨呢……就是被其他蠢蛋的叫骂声压下了,大哥还嘲笑过我哩……”
“我……阿姆……我……”女人语无伦次地说道,忽然哽咽一声,泪流满面地抱紧了眼前的男人!
“只有你跟我说过这些话……”女人哭泣道,“只有你……”
断臂阿姆呆愣片刻,听着女人肝肠寸断的哭声,默然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随即也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凝望着头顶黑洞洞的夜空,道,“别难过,也别怕,我一定会为你们找到安身之所……等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再走。放心吧,不会让你们有事的,我断臂阿姆决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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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臂阿姆有时候觉得,不管是上帝还是撒旦都挺不公平。大哥赖格悍猛狠厉,比他不知强大多少倍,却死在亡灵的镰刀下;弟弟艾厄沉稳敏锐,聪颖的大脑永远保持着冷静,最终却横尸于一片荒凉的废墟。
而他从小就是三兄弟里最没脾气也最没本事的,只知道跟着强悍的大哥和精明的弟弟混日子,打群架,打成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大流氓。
最平庸的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一天前,断臂的阿姆躺在旅店床上,在浓稠的黑暗里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自己除了跟兄弟同甘共苦,实在没做什么有价值的事。以至于他想到自己寿数将尽,平白生出一股不甘来。
但不甘只是不甘,大哥和弟弟还在天上等着他。残废三兄弟永不分离,即使变成亡魂都一样,他不能缺席。
然后,他便遇到了被土匪虐待的芭芭拉,还有一起流亡荒原的孩子们。在他怒不可遏地用链锤砸烂那几个匪贼的脑袋时,看着女人和孩子惊恐又感激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所做的,为数不多的几件正确的事情之一。
——我一定会帮你们找到安身之所,我断臂阿姆决不食言。
这样一想,他几乎是怀着一腔近乎虔诚的心意,护送着女人和孩子们离开了北境。
他问芭芭拉想居住在一个什么样的村庄,对方只是说,“就去你们三兄弟的出生地吧。”
断臂阿姆笑道,“那可不是什么富饶的地方。”
“没关系。”芭芭拉也笑了,两道毛虫似的肉色刀疤横亘在脸上,却挡不住她的笑意,“我从小就在妓|院长大,没什么可去的……一想到那是你们出生的地方,我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呢。”
“也行。”断臂阿姆道,一甩马鞭,驾驶着马车行进在陡峭的小路上,“反正我们有自己的小院和房屋,够你们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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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几日的奔波后,马车停在了一个偏远安静的小村庄。
日暮将橙色的光晕洒向翠绿的林间枝叶,炊烟袅袅,从黑黢黢的长烟囱顶盘绕而上。无边无垠的嫩绿草场里盛开着五彩斑斓的野花,随轻拂过面的微风摇动纤细的花茎。
蔚蓝色的苍山广阔邈远,似乎还能听见清脆悦耳的牧歌。
芭芭拉掀开帘子,走下马车,看见那些浸淫在澄黄夕光里的灿黄色茅屋和灰白色的篱笆,还有咴咴转动的水车和赶车的农夫,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好美的地方!”
断臂阿姆道,“一个无名的小村庄。原本在万疆帝国的边境,现在估计狗皇帝都懒得理。”
路途终于抵达了终点。在把最后一个孩子抱下车后,断臂阿姆重新抱起自己兄弟的骨灰匣子,想,自己的生命也将抵达终点。
他将女人和孩子带回了自己的家。时隔多年,那柄门锁已经锈蚀,随手一敲就啪嗒断裂。打开大门,院落里破旧的摆设一如往常,只是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断臂阿姆静静凝视着熟悉的灰墙小屋和长满杂草的小院,似乎看到了他们兄弟三人,曾经在院子里奔跑玩闹的身影。
触景追忆,最为伤人。断臂阿姆待鼻尖的酸涩感缓解,转过身,躲着女人和孩子的目光,似乎在躲什么埋藏于心的不堪那般,快步走向了大门!
他高声道,“就这样吧!芭芭拉,我去埋大哥和艾厄的骨灰。愿你和这些孩子过得幸福安宁,从今以后我便再也不会……”
“爸爸!”
忽然间,一个稚嫩的童声唤住了他。
断臂阿姆脚步一顿,攥着包裹的双手突然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爸爸,爸爸!”
响亮而渴盼的呼喊,从一个声音变成两个声音。直到五个孩子大叫出声,一边喊着“爸爸”,一边跑上前,一齐拥住了断臂的残废。
“爸爸?……孩子们,别这样……”男人的眼圈蓦地变红了,他不知所措地推拒着牛皮糖般黏过来的孩子,“不是……我不是你们的爸爸……”
说着,他好不容易脱离孩子们的包围圈,抬腿想冲出屋子——
“阿姆。”
芭芭拉站在门口,唤了他一声。断臂阿姆停在门边,宽阔的脊背不动如山,眼里却溢满了热泪。
“我……”他哽咽着,用粗糙的手掌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脸。
“阿姆。”芭芭拉轻声喊道,微弯的眼眸里同样闪烁着晶莹的光亮,“阿姆……”
噗通一声,手臂间的包裹坠地,八尺多高的魁梧汉子突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其他孩子想去搀扶他,却被独臂的男子搂入怀中。他们不懂对方为何会痛哭流涕,只伸出一只只脏乎乎的小手,试图将男子的满脸泪痕抹去。
而蜜色头发的女人就静静站在院子里,微笑着看着这一幕。她凝视着男人颤抖的双肩和弓起的脊背,忽然脚步轻快地走下门槛,如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落到院中央,与孩子一起,伸臂将跪倒哭嚎的男子紧拥入怀。
“我会等你回来……”女人哽咽着,却露出了一个幸福的笑,滑落在面颊上的泪珠如钻石般闪闪发亮,“我永远等你回来,阿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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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硕大的光轮逐渐被地平线吞没,透出黛色的一角穹隆。
今夜万里无云,蓝丝绒般的天幕缀满银白色的星辰,幽谧的虫鸣窸窸窣窣地回荡林间,漫天星河璀璨,大地群山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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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蓝色的天穹下,冷风吹拂树海,扬起一片黑绿色的波浪。一辆马车正疾驰在砖石铺就的大道上,驾车的车夫将脸隐在阴影里,一手握缰,一手抽打着马臀,吆喝着那匹瞎了一只眼的灰鬃马沿路驱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