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厄一直记得那天黄昏,他带领着几个骑兵,焦急地纵马跑到宫外某个树林的场景。爱戎王子驾驭着那匹银马,心急如焚,声音里带了哭腔,他却莫名有种怪异感,觉得对方在刻意假装。
那种怪异感直到他见到森林里瘫软在地的莱蒙王子才化为满腔的怒火和惊惶。金发的小王子奄奄一息地瘫软在地,皮肤被毒蜂扎满毛骨悚然的坑洞,鼓起了血红的脓包。王子身上还残存着几只嗡嗡大叫的黄蜂,而他目光空洞,嘴角歪斜,泪水和口水淌满嘴角和脸侧的草地,只有指尖还在轻微地颤抖。
艾厄跳下马,驱走王子身上的毒蜂,与他一齐跳下来的还有爱戎王子。对方痛哭流涕地抱紧自己的弟弟,将莱蒙交给他时还忧心地跟在后面啜泣。银麟骑士抱着小王子沉重冷硬的身体,跨上马鞍。年幼的王子靠在他身前,眼角汩汩地淌着晶莹的泪滴,就像一只被虫蛀空的木偶,如死一般,令人心碎。
“莱蒙怎么样了?”
国王翻阅着卷宗,漫不经心地问道,丝毫没有身为人父的忧虑。艾厄单膝跪在国王身前,凝重地说,“御医说那黄蜂蜂尾含有剧毒,且发现不及时,毒素已扎根肺腑,清除起来怕是很麻烦。”
国王漠然道,“会死么?”
艾厄低声道,“这个……尚不清楚……”抱着一线期望,他抬头对国王道,“陛下,您可否……去看看莱蒙殿下呢?他现在饱受折磨,一定很难熬,或许您的安慰能让他挺过来……”
国王挥手道,“我瞧不必了。等御医有了消息,确定了死活,我再去看他。”
艾厄最后看了一眼漠然置之的国王,垂眼应了声“是”,沉默地退出了屋室。
他脚步沉重,面前罩着冰冷的盔甲,割碎了落入眸中的光线。离着治疗室很远,他听到了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叫,一声一声,如穿透墙壁的钢针,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在男孩的哭嚎中静立片刻,他忽地听到了一丝轻柔的琴声,从拐角处传来。艾厄悄无声息地靠着墙角,探眼却看到了格森·伦瑟尔倚靠墙壁的身影。这个每时每刻都诠释着“优雅”二字的男人垂眸拨弄着里拉琴,瘦窄的脊背透着灰蒙蒙的颓态,就像被冰霜覆盖的草茎。
艾厄走上前,闷声道,“伦瑟尔阁下。”
格森听到他的声音,勉强从墙壁上直起身子,淡笑道,“银麟骑士?国王命你来看莱蒙的?”
艾厄道,“是。”
格森说道,“王后刚走,哭得很伤心,说是不忍听下去。”
艾厄淡淡道,“身为殿下的母亲,王后陛下的悲痛可以理解。”
格森没再说话。他拂琴的动作一止,里面男孩的哭声就大了起来。格森朝艾厄笑了笑,道,“你瞧,我还是该继续弹一弹,让那孩子少受一些苦才是。”
银麟骑士点点头,待了片刻方才离开。临走时格森指尖悠扬的曲调在高挺的拱顶上回荡,不知疲倦,耐心而温柔。
若这个男人真是莱蒙王子的生父。艾厄默然想,他倒不算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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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蒙王子被救活了。
在小王子苏醒那天,国王动身去慰问他,在治疗室待了不到五分钟,就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比慰问一个不相干的人还要冷漠。
而莱蒙王子自那之后就换了一个人。艾厄记得小王子原本有着俊秀的容貌,现在却变成一个弱不禁风,面容丑陋的畸形儿。他在跟踪王后的同时,也经常遇见孤独一人坐在角落里,抱着竖琴默默掉泪的小王子。没人见他,他也不见任何人,时不时精神错乱般自言自语,就像潮湿的苔藓和菌菇,任身体在不见天光的阴暗角落里腐烂发臭。
每到这时候,艾厄就会想,若是那天下午他能再快一些赶到呢?若是其他人能在树林里打猎,及时发现被毒蜂包围的王子呢?……莱蒙王子就不必遭受疾病的摧折,也不会因此消极避世。
然而,现实总不允许他多想。在某个冷风习习的夜晚,他盯了王后三个月,终于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格森……”
王后哽咽道,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她披着黑色披风,如一只柔弱的小鸟,急切地扑到了身前的男人怀里。他们二人在一棵静谧偏僻的树下幽会,周围全是高耸密集的树木粗干,既方便他们隐蔽身形,也方便艾厄遮挡行踪。
格森·伦瑟尔目光平静,只轻轻在哭泣的女人背上拍了拍,便推开了她。夜风卷起两人的袍角,女人仿佛怕冷般缩起身体,望着男人冷漠的侧脸,颤抖地说,“怎么了,格森……”
“王后陛下。”格森背对着她,声音无一丝起伏,“还是结束吧。为了你我,我们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女人瞪大一双晶莹的泪眼,道,“为什么?”
格森道,“我猜,国王恐怕已经发现我们的事了。”
“不会的!”女人忙道,“我很小心,每次都拜托仆人帮我放哨。他不会发现的,若是发现,他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你还不明白么?”格森道,“不是没有动作,是没有对你我下手而已。”
男人转过身,朝女人走了几步,凑到她耳边道,“他开始怀疑,莱蒙是不是你我的儿子了……”
群鸦在黑暗里骤然展开翅膀,叽叽嘎嘎地旋绕树梢飞翔,垂落一地残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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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厄在遥远天际的暮色中,看到了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眺望远方的莱蒙王子。
他对两位王子谈不上熟悉。他并非负责教导他们剑术的老师,平时也只一心一意守在国王身边,偶尔在宫中匆匆瞥见,也很快就移开了视线,鲜有与王子们有什么交流。
但自从毒蜂事件后,他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莱蒙王子。并非监视什么,也并非探寻什么,只是他偶尔看见在夕阳里落寞静坐的小王子,心底会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怜悯。
男孩在他不该承受太多的年纪,已经承受了太多。皇宫不比乡下,乡下里一个丑陋的畸形儿或许很常见,但在皇宫里,便无处可去,只能忍受讥讽和侮辱。有些孩子或许能在这种压抑的环境变得强大,有些孩子可能终生都无法释怀。
无论哪种情况,只有一颗残缺的心永远不变。
【我怀疑莱蒙不是我的儿子。】
国王冰冷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脑海里,银麟骑士垂下头,想起几天前看到王后和格森·伦瑟尔幽会的场景,顿时觉得身心俱疲。
“……”
就在这时,一直呆坐着的小王子从石头上站起。他抱着那架诗琴,支着两条枯瘦的腿,耸着脖子,像只缩着翅膀的鸭子,慢吞吞地向前迈步。他走得心不在焉,噗通被树根绊倒了。艾厄悄声上前几步,看见王子就这样趴在地上,一个人突然地泣不成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上前道,“王子殿下。”
“啊——?!”瘦弱的肩膀猛地一颤,地上的男孩跳起来,双眼恐惧地盯着他,双手下意识捂住面颊。
艾厄躬身将跌到地上的里拉琴捡起,尽量放轻动作,不惊扰眼前惊慌失措的男孩,“给您,殿下。时候不早,让我带您回去吧。”
“呜……”
男孩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看见那银光熠熠的铠甲和森冷的面罩,仿佛意识到他是自己父王身边的贴身骑士,眸中恐惧更甚。他朝他一冲,夺走里拉琴,转身就跑,却又一次摔倒在地。
艾厄站在原地没有动,看小男孩狼狈地撑起身子,抹去脸上的眼泪鼻涕,最后看了他一眼。
“殿下。”就在那短暂的一瞬,他轻声道,“对不起,您……觉得很痛苦吧。”
男孩因为这一句话怔住了。艾厄走上前,半跪在王子身前,伸出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我保证。以后不会了。”他望着男孩呆滞纯粹,湛蓝色的眼眸,又一次坚声说道,仿佛要将这份感情牢牢锁进自己的内心。
“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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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直到最后也没有将实情告诉国王。艾厄有时候会想,他其实不算一个合格的银麟骑士,子嗣不正是王室的大忌,而他却将国王蒙在鼓里。尽管他觉得疑心重重的国王不会听取他的一面之言,但事实上,因为他坚定不移的证词,莱蒙王子,包括王后和礼仪大臣都逃过一劫……
若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若莱蒙王子没有变为“恶童王子”,若龙没有托梦给国王索取爱戎王子,若一切尚可挽回……
银麟骑士想,万疆帝国的未来会不会有所不同。
“既然莱蒙王子心术不正,无法无天,又不可能继承王位。恶龙想要爱戎王子,我们就把莱蒙王子当作‘爱戎王子’,送去魂烬之巅。”
格森·伦瑟尔的这条提议得到了国王议事团的一致同意。在下达密令的那天,艾厄跪在国王门外,低垂着头颅,紧攥银光闪烁宛如滴泪的圣剑,声调恳切而沙哑地喊道:
“陛下,请许我去魂烬之巅,与龙一战!”
大门的紧闭声几乎击碎了他的心。银麟骑士跪在冷硬的地砖上,双眼发红,视野逐渐模糊。他抬起绝望而固执的双眼,对着沉重的木门,一遍遍地喊着那不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