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所作出的最得意也最糟糕的决定,利用他人的爱意行凶,最为不齿。我太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了,我这种烂到骨髓里的混蛋只配和臭水沟里的蛆虫为伍,和其他难见天日的臭虫们一起恶毒地唾骂灼烫的日光,安心又快乐。
我本该自生自灭,活该到死的,但我把罗拉到了这个恶臭的水沟里,一边狂热地迷恋他纯洁无瑕的芬芳,一边焦躁不安地想有朝一日他会反抗我、背叛我,摆出大多数伪君子的恶心嘴脸,扬言要为世界的安宁除掉我这个祸患。
我猜那时我的心会裂开。我可以容忍任何一个人砍下我的脑袋,唯独容忍不了那个人是罗。
只要变得和我一样肮脏,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就会永远将我存放在心脏的正中央,对么。
“哈哈哈哈!杀了你们!!”
罗在天空咆哮,一阵阵尖叫摧残着我的大脑。我艰难地从碎石的裂缝里爬起来,面颊上都是凝固的血块。我踩上一块还算高大的危岩,极目远眺,于血海中看到了一座座怵目惊心的尸山。
巨镰的光焰将石砌的建筑劈得伤痕累累,本就摇摇欲坠的屋宇分崩离析,压倒了许多在下面惊惶逃窜的人。我看到男人背着老人,女人拉着小孩,在亡灵的威慑下凄惨奔命,不是被气浪横斩,就是被当空坠落的岩石砸死。尖叫声和哭嚎声笼罩着这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夜色渐褪,雪色的苍穹依旧透着干油漆般的冷寂。
我看到我的亡灵如鹰隼般在半空飞舞,巨镰随心所欲地伸缩,一遍遍将大地凿出伤疤,听它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也不曾止息。蓝色的光焰闪烁在草垛上,就像幽灵鬼魅的饕餮盛宴,美味珍馐则是一具具横陈在血泊里的尸身。
人类如此弱小。
包括我,我是最无耻而弱小之人。
“哈哈哈!死了吗?死了吗?真是不堪一击啊。真无聊,真——无——聊——”
看到罗在空中狂笑的模样,我手心发冷,不由揪住了干草般的发丝。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么?我要紧攥在手心里的,真的是一把冷厉锋锐,随时见血的匕首么?
混乱倾颓,令人窒息的喧声几乎淹到了我的喉头,打算进一步将我吞没。我凝视着接连轰然倒塌的建筑,强撑着站起,想要赶快离开兀鹫城。若是再迟疑下去,像蚂蚁一样被压死的就是我了。
“真无聊……”罗在半空,颓丧地握着巨镰,忽然想起什么般,残破的唇角血腥笑道,“咦……主人呢?我的主人在哪里……”
他像突然找到了新的目标。飘荡的身体贴近地面,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笑吟吟地在废墟间寻找某个身影。他身形轻敏地滑过簌簌垂落碎屑的残墟,在阴翳狭仄的缝隙里钻入钻出,终于,在某处层叠压满的房梁的陡峭“石山”后,抓到了我。
“主——人——”
砰地一声,我耳边听到了什么爆裂开的声响,同时胸腔一疼,像被一头水牛击中。我吐出一口血,感到微弱的生命力如嫩芽般在体内涌动,而我的双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那柄顶在我胸膛的宽刃镰刀。
“嘻嘻……”罗笑吟吟地持着刀柄,眯眼道,“刀刃再细一点,你就没命了。”
我呼出一口气,疼痛充塞的胸腔几欲炸裂,“罗……”
“主人……”
他笑着,忽然面色一变,嘴角狰狞又厌恶地扭曲上扬,“主人……算个什么东西嘛。”
他的一举一动快得令人晕眩,亡灵逼近我的面颊,修长匀称的手指用力地掐住了我的脖颈。我嘶吼一声,被他钳制在原地,条件反射地朝他面颊打去——
“哎……”罗似是遗憾地接住我的拳头,弯起一对黑洞洞的眼睛,笑眯眯地将下颌搁在我的拳头上,一点一点,朝我压了下来。
“疼吗……”
他温柔的语调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察觉到我的抵触,他陶醉般笑了笑,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面颊,“疼吗……害怕吗……”
我龇牙道,“你……走开……”
他笑着歪了歪头,“什么?”
“滚……”
在我咬完最后一个音,罗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我的鼻梁上,甚至能听到呼啸的拳风。我闷哼一声,感到两道鼻血淌了下来,被亡灵涂得满脸都是鲜红的血污。
“让我想想。”
我被掼倒在地,被罗一脚踩在胸脯上,像只待宰的鸭子。他咧开那两片丑陋的嘴唇,道,“你打过我,骂过我,欺骗过我,耍弄过我,嘲笑过我,还有……”
他幽幽转过头,朝我暧昧地说,“强、奸、过、我。”
我冷笑一声。他则开怀大笑,揪起我的前襟,像揪起了一只弹力玩偶,雨点般的拳头朝我落了下来。
“我向来睚眦必报!”
亡灵哈哈大笑,笑声咬牙切齿,充满憎恨。我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地倒在地上,又不死心地攀着旁边的石堆,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
“哈哈哈,跑啊,你跑啊!跑得越远越好,我最喜欢抓奔跑的猎物,看他们崩溃绝望的表情!”
亡灵在我背后怪笑道,就像一个摆脱不掉的暗影。我疯狂地在断壁残垣里疾奔,而他眨眼间就跑到了我的面前,朝我狰狞一笑,一拳打中我的腹部。我跌飞出去好几尺,撞到了好几块石头,被尖锐的岩块撞得头破血流。
“咳咳……咳……”
我疲惫地倒在地上,听亡灵悠闲自得的脚步声渐近,即使没刀也没力气,也想做最后的抵抗。我暗暗抓起一把碎屑,听罗缓慢蹲在身旁的动静,侧身一挥,想扔进他的眼洞里——
“啾。”
我打算扔尘屑的手在空中僵住了。罗凑上前吻了我,嘴唇柔软地贴在我的唇上,细细磨蹭。
不过短暂一瞬。
“你还真厉害呢,主人。”
趁我发愣,“咔嚓”,清脆的一声响,他冷笑着扭断了我的手腕。亡灵唇边扬着笑意,眉眼却染尽寒意。他凶戾地看向我,扯住我的断腕,将我拖出了废墟。
我喘着气,被他随意丢到了一处角落,蜷起疼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崩裂的身体。罗一手撑在我头顶,另一手汇聚出一把镰刀,雪亮的尖刃抵在了我的喉头处。
“你难过么?”他微笑道,“我知道你爱我,而我现在要杀了你……哈哈哈,有什么是比我亲手杀了你,更让你难过的呢?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吧,心都要痛死了吧,我的主人。”
——疼。妈的,好疼啊,心脏的位置。
我道,“难过?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怪物,我从没爱过你,谈什么难过?”
他狞笑道,“你在嘴硬。你分明爱我,想到我会背叛你、杀了你,你难过得就差要死掉了!”
——好疼啊。操。
我恶毒地说,“你他妈脑子有病么?我爱你?开玩笑,我整颗心都想着有朝一日杀死狗皇帝,哪里有你的位置?别太高看自己了。若是被几句花言巧语欺骗,那只能说你是个天真烂漫的白痴。”
他的狞笑突然变为咆哮,仿佛某道防线溃不成军,“你骗我!你骗我!你悲伤时会想要亲吻我,你不安时会想要拥抱我,你绝望时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我冷笑,“你大可以自欺欺人。但在我这里,你什么也不是,连地上爬的一只蚂蚁都不如……”
自欺欺人的是我。
很多时候我宁愿自己知道得不那么清楚。只自私单纯地认为,悲伤时亲吻罗不是寻求慰藉而是发泄欲|望,不安时拥抱罗不是确认存在而是威逼控制,绝望时想到我的亡灵,不是因为他就是深渊之侧那唯一的浮木,而是我要利用他肆虐屠杀。
但我永远也不会亲口告诉他真相,硬币的另一面真相。我宁可这份真相随我污浊的灵魂腐烂在身体里。
红发的莱蒙·骨刺不需要救赎,宁可烂掉,也不需要其他人的同情和怜悯。
更不需要爱。
软弱的,盲目的,恐怖到几乎无坚不摧的爱。
【呜……】
一句轻弱的呜咽飘进了我的耳畔,令我停住了唾骂,目露怔然。眼前的亡灵忽然落了泪,只不过从眼洞里淌出的不是透明的液滴,而是殷红的鲜血。他的嘴唇还狰狞地咧着大笑,但那个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的确出现了,而且就环绕在我和他之间。
亡灵在听到那声呜咽后便停止了笑声。
“咦……”
他嗅到了空中的血腥味,再一摸索,发现是从他自己的眼洞里淌出来的血。他迷惑而不解地看指尖沾上少许腥血,喃喃道,“怎么回事呢……”
罗竖起耳朵,双眼迷茫地四处环顾。
“啊,有了。”他忽然垂下头,笑道,“是你在说话。你让我觉得好疼啊。”
说着,他割破了胸腔,用手扯出了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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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眼见证了那可怕的一幕。
“唔呃……”
罗像掏衣兜那般,将整只手掏入自己的皮囊,从中掏出一只血淋淋的,还在收缩跳动的心脏。那颗心脏白中透红,就像一块晶莹圆润的鸡血石,头尾连接着几根亮莹莹的粗大血管,被他紧紧禁锢在手里,似乎发出了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