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将叶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见他两颊晕红,眼睛却是极清正地看着自己,竟是忍不住抚掌大笑:“叶兄可当真是有趣。”
沈澜洲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那我就应了叶兄的这声谢。”
在对叶呈而言辛辣难言的酒,在沈澜洲那却就像是水一样,男人连饮了几杯都仍旧是面色分毫不改。
叶呈见沈澜洲终于开始伸筷子夹菜吃,知晓沈澜洲这是同意将昨夜的事情暂且翻过了。
叶呈这才垂下眼,道:“沈兄前几日分明还为了能活命脱身对我百般示好,今日怎么这般意气用事?”
沈澜洲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若是可以活,我自然是用尽手段也要挣那一线生机;可若是实在没法,不过一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沈澜洲此人确实极有毅力,且能屈能伸。
哪怕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不到最后一秒他定是要用尽一切手段去试的。
可他同时又极为傲气。
沈澜洲年少成名,在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之一上坐了这么久,让他真的只有了活命一条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痛哭流涕地去求一个生的机会,他却是也不屑的。
叶呈听了他的话,抬眼看他一眼,不再言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澜洲笑了一声,不再纠结于这一点上,开口道:“昨夜那采花贼已经送到官府了?”
叶呈点头:“那采花大盗共奸|淫了六名女子,他被抓的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女子的家属想必很快就会聚集过来。”
叶呈说着顿了顿,又道:“之前全武林都在说那采花大盗是你魔教的,你为何不辩驳?”
采花大盗犯案最嚣张的那段时候,江湖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说采花大盗是魔教中人的谣言已经算好的了,更有甚者还有的说……
“连说采花大盗是我这魔教教主的人都有,他们也不想想,若真是我,我何需用这种手段?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我辩驳有什么用?”沈澜洲嗤笑了一声,给自己倒了杯酒,“此前那么多起案子,明摆着是其他人干的,不也都硬生生地被你们栽赃到了我魔教身上?”
“左右你们正道就是需要一个像我魔教这样的靶子。有正道人士做了坏事,好栽赃到我们头上,就可以保全正道的名声;有什么断不了的案子也栽赃到我们头上,好像就能显示的他们没有那样无能一样。”
叶呈闻言竟是没有反驳。
男人抬头看了沈澜洲一眼,沉默半晌后道:“你之前的那些事,若都是被人栽赃,我可以……”
“不过那些事确实大部分都是我做的。”沈澜洲话语不停,一边倒酒喝一边道,“寻州那一家七十三。还有些其他的一些什么,我倒是不能都一一记得了。”
“我沈澜洲一生确实是作恶无数,于你而言,确实是死有余辜。你可别把我看作什么可怜无辜的好人。”
沈澜洲说着抬眼看向叶呈,笑着用手撑着下颚道:“若真随叶兄回了天山,沈某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若叶兄告诉我,要我如何做叶兄才能留我一命?叶兄如此软硬不吃,沈某实在也是束手无策、头疼得很。
“叶兄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的,不论叶兄要求什么,沈某一定照做,绝不食言。”
沈澜洲说完之后正笑着撑着头等叶呈冷冷地反驳几句、或者仍如之前般无视他。
未曾想沈澜洲这话一说完,叶呈的眼神竟是瞬间闪了闪。
沈澜洲亲眼看到叶呈的眼里在那一刻分明闪过了什么,下一秒男人却是突然将手中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坐在椅子上踟躇了一会,竟是一句话也未说,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了。
客栈的房门被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沈澜洲楞了楞,随即却是继续拿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握着酒杯的手指在阳光下白皙透亮有如凝脂白玉。
*****
叶呈回到了自己房中,关上门窗,走到了床边。
竟是盘腿坐在床上,凝神打坐了起来。
打坐几乎是每个武林人士都会坐的事情。
打坐可凝神静心,最是有利于心情的平复。
叶呈武力深厚,其实平时是很少打坐的。
他已经不需要通过这一手段来修炼内力。
偶尔为之,也是为了感悟心法。
叶呈向来凝神速度极快,一打坐就能很快进入状态。
这次却是不知怎么了,竟是迟迟进不了状态。
叶呈坐在床上,不知怎的竟觉得四周喧闹得很,像是有无数的人在说话,又像是有无数刀剑在交战,声音嘈杂又纷然,直让他脑中一片混杂。
叶呈感觉到自己额上开始出汗,慢慢地这汗意竟蔓延到了全身。
他感觉浑身燥扰不宁。
脑中似是思绪万千,可细细想来,缘由都不过是因为一个沈澜洲。
叶呈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刚入门的时候,那时天山一派的掌门还是个头发胡子都发白的老者。
自己作为他年龄最小的关门弟子,自然受到了最多的照顾。
老掌门是个很慈祥的老者,其武力深厚,心境却是堪称绝妙。
滴水落潭、飞花截叶,皆入得他心,却不入他眼。
老掌门曾指着天山山门前的那一片皑皑白雪问他:“天山顶上唯有积雪常年不化,小呈可知为何?”
“因山顶气候寒冷。”当时还未入门的自己这般答道,一板一眼。
老掌门听了抚了抚自己雪白的胡子,笑着摇头道:“不,是因为流水是雪、寒潭是雪、白雪是雪、雨水也是雪。
“积雪永不化,是因为对积雪来讲,天地间皆是自己,也唯有自己。内心清净,万物不扰。
“小呈啊,我们习武之人若要守住道心,便要学会这一点。灵台万寸,当只存本心,不入其他。
“至纯者至粹,至粹者至强,至强者方可不灭。习武者当永受本心,不为邪道所迷,不被外物所惑。小呈,你要牢记。”
“弟子谨记。”叶呈记得儿时的自己恭敬地回道。
他一直有将老掌门的话牢牢记住。
江湖中人都说,叶呈从小就是个怪人。
他好像对别的什么也不在意,一心只有修炼。
叶呈的功夫强至臻境,心更是宁静至极。
叶呈内视时观自己的内心世界,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只一片白雪茫茫。
四周皆是素白,铺天盖地的白。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色彩。
就像天山山门口的那一片皑皑白雪一样,再无其他事物。
可现在,叶呈分明看到,在自己内心世界的这一片素白之上,开始出现了其他的颜色。
色彩浓烟的玄色与暗红交织在一起,铺天盖地地、不可抵挡地、态度强硬地浸入了那一片素白。
让他避无可避。
有穿着玄色外衫、腰缠暗红腰带的男子慢慢地在一片浓墨重彩中踱步而来。
他站在他心里的那一片皑皑白雪里,笑着抬眼问他:“叶兄,你想要什么?只有叶兄想要,我什么都给。”
他抬眼笑着看向他,一双血色眸子晕染着层层笑意。
像是入骨的温柔,又像是……蚀骨的危险。
叶呈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越来越苍白。
他看到那人在对着自己笑,伸手朝自己身来。
叶呈一边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不要理睬他,一边却忍不住伸出手、义无反顾地牵住了那人的手。
白雪皑皑、至强至臻、武林至尊,又哪里比得过那人眉眼风流、活色生香?
叶呈坐在床上,终于浑身一震,吐出了一口鲜血。
叶呈突然想起方才在隔壁房间与沈澜洲同饮的那坛酒。
有些东西,于沈澜洲而言不过轻描淡写、淡如白水。
于他却是辛辣酒液、灼他四肢百骸。
*****
沈澜洲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慢吞吞地饮完了那一整坛酒。
沈澜洲酒量极好,这样一整坛酒喝下去,也仍旧面不改色的,眼中没有半分醉意。
沈澜洲看了窗外一眼,正见此时月已上屋檐。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休息了,沈澜洲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正要往床榻边走去。
可刚一起身,却见对面刚才叶呈坐的位置上放了一个小布包。
布包不过女人巴掌大小,用白色布料制作而成,里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装了什么。
沈澜洲走过去,将布包拿在手里打开。
一打开,却发现里面鼓鼓囊囊的,竟是装满了暗器。
当然不是他之前用的那一种刀刃纤薄、淬着剧毒的暗器。
这暗器的一枚枚小石子的形状。
是天山派的本门暗器如意珠。
如意珠每枚仅重三四分,是现今武林中流传的外形最小的一种暗器。
除了天山一派,再无人能制作。
这如意珠自然不如沈澜洲之前的暗器歹毒、伤人必取命,但同样威力巨大,且因着体型小易于携带和隐藏。
要真论起来,并不比他之前的暗器差。
沈澜洲盯着这包如意珠楞了许久,却是终于忍不住勾唇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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