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蕾妮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在寂静中刺耳的呼吸声。
她的手指触摸着地面,那似乎仍然是木质,似乎她还在医疗所内,但她周围的一切呢?
她坐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还要这么坐多久,因为从她落入黑暗中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曾经试着向四周爬行,但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黑暗也没有剥落的迹象。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你落入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
她想到了安东。
他是不是已经在这黑暗中呆坐了十年?
他还在想着自己么?
如果我就这么死去,蕾妮一阵颤抖,我们会在黑暗中相遇吗?
如果真的如此,即使互相看不见,但却还可以触摸,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
在黑暗中人的时间观念会发生紊乱。她变得非常疲倦,很想躺下睡觉。
这大概也是黑暗所带来的影响。但她并不觉得冷。
蕾妮还记得医疗所一进门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有不少病人抱怨过。但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却很温暖,不过这种温暖不是阳光普照的感觉,而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处在同一个温度。
她的腿开始疼,胳膊开始发麻。
她把不舒服的靴子脱下来,把外套团起来,躺上去。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而且之前她一直瞪得太厉害,眼睛有些疼。似乎也不坏,她想,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声音差点儿让她跳起来,来自她的前方,似乎就在几步之外,但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愿意去安东的身边吗?”那声音这么说。
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男中音,稍微有一些沙哑,让蕾妮想到一位匈牙利民谣歌手。这声音有些发空,就像你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
它说话的方式很平静,但某些单词的尾音暗示出说话者的优越感。
“你是谁?”蕾妮问。她坐了起来,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呃……”它发出了一个代表犹豫的感叹词,但蕾妮觉得它好像为这个问题感到愉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主宰者’,‘村庄的主宰者’或者‘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
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它的幽默感回报以微笑。反正它也看不到她的微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她说。
“很抱歉你不喜欢。”它没有再说什么,蕾妮觉得它好像在等自己开口,但她并不确定,又等了一会儿,蕾妮试探着问。“你是男人?”
“没错。不过如果你喜欢女人的声音我可以换过来。”当这句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女声,有些尖细,好像是撒娇的小女孩。
蕾妮非常吃惊。“你是口技表演者吗?很棒。不过我还是喜欢先前的声音。”
“那么这个呢?”这是一个男低音,很粗糙,但很温暖,就像是被阳光灼烤过的沙砾。
这声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蕾妮的脑海中,让她即使在十年后听到依然会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那里发出的呜咽声。
“安东……”
“不好。”它用先前的男中音说,“这个声音对你的影响太大,我们应该禁止使用它……”
蕾妮猛然惊醒,后退了几步,说:“你绝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模仿安东的声音?你见过他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哦,请等等,请等等。”如果它有脸庞,一定可以看到它在皱眉头。
“一次问太多的问题是不明智的。我可以告诉你,就普通的意义上说,我的确并没有见过安东,但我知道他,我也知道他的声音以及他的一切经历。”
“你到底是谁?”
“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蕾妮觉得自己最好跳过这个问题,它似乎并不想回答。而且它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想干什么?”
“决定你的生死。”它依然带着笑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很冷酷又怪诞。
“你是上帝?”蕾妮有些嘲讽地问道。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但我不是,我也没见过‘他’或‘她’。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像经书上写的那样仁慈,当然,我也不会特别暴虐。”
“我懂了。”蕾妮在黑暗中点头。“你想杀死我。”
“最终杀死你的将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声音高了起来。
“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曾经出过医疗事故……”
她站起来,大声喊:“那不是我的错!”
她瞪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双手攥成拳,浑身颤抖。然后,她突然瘫软下来,双手捂住脸。
“……是我的错……麻醉出错……病人死了。但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你要让我经受惩罚吗?你想折磨我?”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在折磨我!”
“你并不无辜,霍斯塔托娃医生。”那声音冷冰冰的。
“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
她甩了甩因为冷汗粘起来的头发。
“你想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吗?我犯过错,害死了人。如果你非要杀死我,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可以——我同意。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
“一点儿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
“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
“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
“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
她顿了一下。
“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
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
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
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
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
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
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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