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玛尔梅女士的去世?”
“因为她的宽宏大量。正是她对他的宽恕以及她的死亡把他压垮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辩解,这正是让我害怕的一点——虽然玛尔梅宽恕了他,但他无法宽恕自己。”
“所以你觉得赫伯特会……”斯蒂芬惊讶地看着女医生。
“他会去死。或许是我看错了,他或许只是过于消沉,我希望是这样。但是我害怕他会做出最坏的选择。我没办法从这儿离开,你们替我去看看他。但愿我想的这些都是错误的……”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地推开C307房间的门,冲了进去,全然不顾坐在门口外的克拉古耶维茨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
他锁上门,走到房间中央,站在那儿。
房间里到处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干裂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天花板上的尘网随着开门引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摇晃。
破损的厚窗帘已在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被摘掉,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飞舞的灰尘中拉出一道道光柱。
生活的碎屑在他周围沉积,酒渍和芥末瓶,圆点领带和皮靴,全都带着粗糙和黯淡的色彩,是时候把它们撇下了,是时候挣脱一切了,他本该尽情地压榨着苦水和毒汁。
他站在房间中央,回想他曾在这里看到过的东西——卡拉拉大理石地面,水晶枝状吊灯,镶嵌柚木板的墙壁,摄政式的圆桌,红色四柱大床,美丽的锦缎,璀璨的黄金和宝石装饰品,空气中弥漫的乳香气息,以及在所有这些华丽的家具和饰物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的伯努斯。
它们都仿佛有生命一般熠熠生辉,但他却似乎从未活过,他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冰凉的死亡气息,这气息如同纤细的蛛网,在精神空间里留下花纹,留下错综交织在一起的痕迹,留下悄无声息的魅力。
赫伯特闭上眼睛,向前伸出双手,喃喃念道:“伯努斯,我在呼唤你,我知道你在倾听,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我会踏进去,并且再也不回头。
在他面前的一点开始放射出银白的光辉,他虽然闭着眼睛,仍可以感到那光辉在增强,包裹住他的身体,拖着他。
在赫伯特进入梦境世界之前的一霎那,他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在敲门?
他想,是谁发现我会去死?霍斯塔托娃医生?敏锐的朱利安·雷蒙?名字长得可笑的年轻人?
“赫伯特!打开门!”是瓦伦丁·林侬的声音。
怎么会是他?赫伯特有些惊诧地想,他究竟了解什么呢?
或者他看出了什么?
他迅速在脑海中寻找有关瓦伦丁的记忆,然后,一些生活的陈迹一件件呈现出来,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总是紧张的黑眼睛。他怎么会紧张?
银白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赫伯特可以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度和压力。
他怎么会紧张?
但赫伯特已经没有机会去搞明白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厚厚的闸门在身后轰然落下。
赫伯特不喜欢穿着明亮白色衣服的伯努斯,除了那红色眼睛和嘴唇,他白色皮肤和布料几乎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楚那光影的变化是伯努斯的动作还是微风引起的衣褶的摇晃,它们只是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轮廓模糊,难以辨认。
而现在伯努斯正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色薄纱长袍,坐在白色椅子里,坐在白色空间里。
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赫伯特觉得自己仿佛处在浓雾中,或是被扔进了装玩具的白纸盒子。
那些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暗示出时间的流逝与立体空间的东西都消失不见,没有太阳在黄道带上移动造成的阴影变化,没有空气踏着时间行走引起的风声,没有钟表指针的跳动或者是苍蝇围绕天花板飞舞的嗡嗡声。
什么都没有,除了在他面前坐着的几乎与整个背景融为一体的伯努斯,他的嘴唇和瞳孔的红色奇异而滑稽地凸现在白色之上,像滴在白缎子上的鲜血。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伯努斯说。“你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进入我的世界,而且似乎不打算再出去。”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赫伯特站在那儿,拧着手指。伯努斯的语气太平淡,让他觉得害怕。
“我只是好奇,你是否真的知道我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你以为这里没有痛苦?还是你以为这里是天堂?”
赫伯特张了张嘴,叹息一声,说,“我只是不想再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当生活仅仅是星期一后的星期二、星期二后的星期三,仅仅是樱桃酱面包后的油渍鳀鱼、油渍鳀鱼后的番红花羊肉?”
“的确,你不再有欢乐的回忆,也没有憧憬和希望,你想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但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在离开现实世界的一瞬间,会感到凄凉呢?”
他的红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赫伯特。
凄凉?
“是的,凄凉。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既然你能感到凄凉,就证明你在人世间的一切还未完结。”
赫伯特怀疑地扬起眉头。“你不想让我死。”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顽固地想要活下去的人,而不是你这样一心只想靠死亡来摆脱烦恼的人。说真的,我不想成全你,即使——”伯努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爱我。”
赫伯特猛地扑倒在伯努斯脚边,手指抓着那白纱长袍的下摆。
他盯着伯努斯——那么理智,那么超然——这令他想大叫、大笑、大哭。因为伯努斯不在乎——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甚至动都没有动。
他用力地绞着手指,几乎要把白纱撕碎,但最后他还是松开手,站起来,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
“你还爱着阿尔伯特·G。”他冷冷地说。
“不。”
“那么是康斯坦斯·玛尔梅?”赫伯特有点儿吃惊。
“也不是。”
“那么……是谁?”
“或许我可以这样说:我爱阿尔伯特·G,我也爱康斯坦斯·玛尔梅,我也爱你,我也爱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和朱利安·雷蒙,我爱很多很多人,我爱你们身上的某个部分——这个人的精神、那个人的才华、那个人的智慧。我看见的不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生物的人,而是连接在一起的在时间和空间中流动变化的整体,这个整体才是我热爱的东西,在它的表面有无数脸庞和心灵留下的印记。”
赫伯特垂下头。他知道,伯努斯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自己,反过来也一样。
那个人——或者叫做灵魂——看到的是全景,他不在乎某个个体,甚至也不在乎他本身。
也因此他不可能被欺骗。而在现实中的人做不到这一点,现实世界无法像洒在黑布上的沙粒一般明晰,也无法像笔直的铁条一样诚恳。
“我属于那个世界。”赫伯特说。
伯努斯点点头。
他站起来,轻盈地走到赫伯特面前,用白色的双手捧住赫伯特的脸,在他嘴唇上印上轻轻一吻。
赫伯特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星际广场变化万千,闪烁不定。他睁开眼睛,伯努斯已经退到两步之外,他和那整个白色的世界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如纯白的蜡烛燃烧太久后开始软化变形,缓慢流淌着,直到火焰熄灭。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这是朱利安·雷蒙在这小镇上参加的第四个葬礼。
他看着康斯坦斯·玛尔梅被埋葬,而随之一起被土壤掩埋的还有他几个月以来聚积的焦虑和紧张。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朱利安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在一个月前,他还在为这镇上的人们担心。时间似乎突然加快了脚步,将结果引领到他们面前。
人群开始渐渐散开,朱利安站在女画家新竖立起来的墓碑前,看着那些他已经熟悉的人们: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在和米嘉轻声谈话,她的嘴唇边荡漾着微笑,这真少见,她随风摇动的长发、她胸前别的百合花、她灰色手提包上的细碎闪光都散发出晚熟果实美好而淡雅的香气。
米嘉的外貌没有太大变化,仍然留着络腮胡子,但他似乎已经从失去祖父的痛苦中恢复过来,虽然他的笑容里仍然带有稍许拘谨。
远处是伊伦娜·塞奥罗斯和巴宁夫人,显然,后者的唠叨让伊伦娜有些心烦,她皱着眉头,黑眼睛慢慢扫过所有的人。那审视的目光在朱利安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他僵硬了一下,因为那目光中包含着怨恨。但我已经不可能再爱她,朱利安对自己说。
尼古拉在和瓦伦丁谈话。
年龄相差八岁的他们脸上却露出相似的神情——有点儿忧郁,有点儿欢乐,有点儿释然,什么感情都有,什么感情都不多。
他们各自经历过的事情让他们彼此理解,并互相鼓励着向成熟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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