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的模样尚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脸上一派天真,“你是好人,我不怕。”
柳画梁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小鬼道:“你抓了我,竟能不沾一点妒气,这种人心肠都很好。”
柳画梁哈哈大笑道:“你这嫉妒鬼还有做马屁精的潜质,前途无量。”
小鬼见他还是没有走回来的意思,眨眨眼道:“我跟着夫人久了,曾在她做梦之时进去看过几回,尤其是她死前的梦中,我看了个完整。仙师可有兴趣听我说说?”
柳画梁啧了一声,“你这小鬼倒是知道如何猜我心思。”
小鬼抿着嘴唇努力想了想,道:“全是因为仙师长得风流倜傥,为常人所不及的缘故!”
柳画梁被他可怜兮兮的小眼神逗笑了,他走回阴影,坐在地上道:“说,骗我的话就把你丢出去。”
她第一次遇见沈宽的时机不太好。
那日沈宽领着一群人歇在林中的一口井旁,不巧,那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顶喜欢那口井,尤其是在夏时,井下十分凉爽,吊两篮果子在里头她能待上好几天,白天数流云,晚上看明月,晴时风光潋滟,雨时涟漪点点,好不惬意。
但是那群人居然企图在井边汲水喝,在她的井里!
在他们打上第一桶水的同时,她便出手了。
尖锐的齿爪划破他们的胸膛和喉咙,血淌了一地,却一滴也没有洒进那口井中。
只剩最后一个了,那人退到井沿,惊恐地看着她,他全身都在瑟瑟发抖,身子一颤,差点落入井中。
若是真的掉进去,这口井可就从此废了。
于是她一把将他拉住,尖锐的爪子抵在他的胸口。
有风从林中吹过,将头顶的叶片吹开了些,阳光洒落,交织在他们的身上。
沈宽那时尚年轻,一张娃娃脸又圆又嫩,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却在闪闪发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下不了手了。
之后的几天,她便跟在他后头,看他在这林中兜兜转转绕不出去,经过自己同伴的尸体时还常常被吓一跳。
见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看着树上的果子只能跳脚干着急,最后实在没了办法,居然拔两棵草嚼一嚼作数,她在树上笑得打跌,他悄悄看她一眼,又忙低下头来。
她夜里给他摘了些果子送过去。
第二天她便看到他留在地上的手绢,上面摆着几朵小花。几朵小野花,既不艳丽也不香,他还十分讲究地尽力搭了些颜色进去。
她将花儿放在一边,看了看那手绢,手绢上用一种红色的花汁写了几行字,她不知道上头写了什么,却很喜欢那块手绢。
离开森林那一天,她坐在枝头问他:“你会回来看……”
“跟我走吧。”他道,大眼睛闪着光,期待地看着她。
她愣住了,其实她想问的是,他还会回来看那几具尸体么。
但那似乎不重要了,他望着她,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出现了两个更圆的酒窝。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点了头。
“我叫沈宽。”他道,“你叫什么?”
“我……”
有种奇怪的感觉抓住了她,她茫然地将手贴在胸口,那里心跳得剧烈,引得她呼吸急促,脸上灼热。她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他依旧看着她,于是这不正常的感觉便再来不及让她害怕。
她从树梢一跃而下,朝他走去。
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夫人”,偏还长了一张艳压群芳的脸,刚回来时粗衣布衫尚且引得人频频侧目,换了府中金贵的衣服后便再也遮挡不住这倾国倾城。
沈宅中自然有许多厌恶她的人。然而没过多久,她的暴躁便超越了“妖艳jian货”的名声。被她打得鼻青脸肿,再不敢上门的亲戚、客人数不胜数,连这宅中的老夫人也不敢再说她什么。
偏偏因沈宽是个商人,十分忙碌,平日里有人找他告状便推脱过去,态度敷衍甚至不屑掩饰,但是他见了她便笑,其他人只能暗暗诅咒,说这沈家的大少爷被这妖精勾得失了心疯。
偶有不如意的,便是沈宽身在商场,偶尔也被人气得回家来满屋子打转。她一向爱偷偷跟着他,见不得他受委屈。后来发现沈宽一旦心绪不定便以常指腹摩擦杯底,以后凡有人让他做出这动作,她便尾随别人趁机下手杀人。
沈宽知道后沉默半晌,往后改了这习惯,但她总能找出新的习惯来,没过几年沈宽的脾气就被磨得如同成了佛。
第二年,她生了个儿子,二人千好万好地过了一段日子,却再无所出。
一日,她又在门外听见老夫人劝沈宽纳妾,沈宽竟还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她气得回了娘家。
说是娘家——其实便是那树林。
她知道沈宽次日一早便匆匆赶来了,她一路上都跟着,唯独到森林的前一天,她见沈宽睡下,便提前去了树林。
第二天,她没有等来沈宽。
过了很长时间,长得好似将她遇见他之前地岁月又过了一遍。
然后他来了,可是他的眼神已经变了。
她以为自己会漠然摇头,可她却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沈宅。自己似乎一直难以拒绝他说的话,究竟是为什么,直到死她好像才稍微明白了一点。
她曾想过逃走,可是那沈宅边上仿佛围了什么铜墙铁壁,像是沈宽的拥抱一般将她死死箍在这深宅大院中。
沈宽纳了小妾,那天夜里,有人听见奇怪的声音,那像是断了的琴弦被反复绷紧,却来不及发声便再次断裂的声音,空洞而绝望。
她想杀沈宽,可是每次举起刀她的手就开始颤抖,刀尖对不准他的心脏,对不准他的脸,对不准他的喉咙,对不准他身上任何位置,因为那他身上的每一处都被自己深爱,都曾被自己细细亲吻抚摸。
她终于丢掉了刀,崩溃地逃走了。
沈夫人无法控制自己对他的感情,她见到他便忍不住对他好,忍不住原谅他。她甚至学过那些小妾的样子,娇笑、回眸、刻意的勾/引,甚至嗔怒也要带三分娇俏,那是什么奇怪的魔力勾引着她,她疑心失了心疯的不是沈宽,而是自己。
她越来越受不了沈宽面对着那小妾的眼神,当那小妾有了身孕,她注意到他已有许久没有来了。她跃上院子里最高的紫薇花树,那人的书房中也没了熟悉的身影。
沈夫人知道人是很脆弱的,尤其是怀了孕的人,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
于是小妾死了。
过了几天,沈宽来找她,他眼中已没有前几日的恐惧和疯狂,他问她:若是我此时再娶一房,她会不会怪我?
“不会的。”她笑起来,“不会的,她又不爱你。”
他思索片刻,道:“那……便这样吧。”
沈宽很快纳了第二房。
沈夫人觉得曾在心中燃烧的火焰溢了出来,烧得她站立不稳。她双眼血红,手心滚烫,长长地指甲如刀尖一般锋利,跟随着自己的血管在一下下用力地跳动,她的心中满是杀戮的念头,无处释放,无法熄灭。
她杀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妾,割破她们的喉咙,破开她们的肚皮,让她们死在他的床上,就死在他身边。
沈宽却不再害怕,娃娃脸上酒窝深邃,眼中又纯净又无辜,望着沈夫人时甚至还带着一丝愉悦。
他平静得让沈夫人心慌。
她已无法让他微笑,无法让他哭泣,甚至,无法让他恐惧。
沈宽偶尔会来看她,她有时疑心沈宽其实是知道的,但那没有什么影响。
因为沈宽面对着她时,和面对着那些小妾没有分别。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她的眼泪终于浇灭了心中的火焰,直到最后连火星都消失不见了,脉搏平静,再也没有波澜。
后来那人便来了,那个叫做红薇的女孩端给她的那碗茶里有毒药,她一清二楚,可她一点也不想拒绝,她甚至有些好笑,这么多年竟从未想过还能用这种方式逃离这个地方。
临死前她想起当年他离开森林时送自己的那块手帕,回来以后她将手绢收在盒子里,后来竟不知被谁偷了去,当时不喜欢她的人很多,也无从查起,她只得作罢,但总归心中不悦。
沈宽问了她许久才知缘由,便命人重做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用金线将那诗句绣上去,还为手绢镶了边,那时他说什么来着?
“这颗心都是你的,一块手绢而已,也值得生气?”
她怅然道:“原来那块上面还有野花的味道,这块却没有。”
他低声在她耳边道:“你若是喜欢,明日我便让人将那林中所有的野花都摘下来,将这手绢熏一熏可好?”
她记得自己笑了。
井水的味道,血的味道,阳光的味道,那年的,他的味道。
终究还是变了。
她突然尽力将那手帕朝炭盆里扔去,碳火烧得极旺,转眼便将手绢吞没了。
她觉得越来越冷,恍惚间看见当年林中的那口井,年少的自己晃悠悠躺在井下的绳索之上,身边吊了一篮子苹果。
她随手取了一个,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