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偃没耐性等他,严厉道:“你逐条给孤辩来,凡有一项辩不出道理,孤依法治你!”
仇猰行礼回话:“是!第一条,假借赈济敛财洗钱,臣启奏,粥厂并非罪臣所设,而是王后托罪臣管理。日常采买的支出四成出自王后的岁俸,余下有四成来自各方捐赠,还有两成才是罪臣垫上的。因此罪臣每年支银并无多少,其余所得款项均有账册在录,由管家屠兕督管,君上可派人核查。”
一听是王后设的粥厂,就连祝燮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说仇猰这可算哪壶不开提哪壶,方才君上已生醋意,怎得又将王后牵扯其中?本可脱罪,却生新怨,君上的火恐怕消不下去了。
不料乐偃仅仅哼了声,吊着眼问道:“两成?”
“是,两成!”
“两成你会修园子修穷了跑去跟铁公鸡拔毛?”
仇猰默然。
乐偃支起二郎腿十分无奈地叹了声:“唉呀,你那账也就糊弄糊弄其他那些命妇官太太!别以为王后看不懂,更别以为孤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管。王后叫你办这件事纯是信不过底下那些人,官设粥厂层层盘剥,恐怕到饥民手里的就剩点儿淘米水了。凥卽国在这岛洲之上只属小国,不过凭一人之力也难以辐射四境万民。王后有善心,你有忠义,不够了也不管宫里要,尽拿自己的俸禄和赏赐去贴补,还不记在账面上。钱实在不够了,就去打劫自家兄长的米行,搬粮不给钱。孤讲的可有错?”
仇猰蹙了蹙眉,竟是未答。
乐偃哼笑:“起初用你,确实因为恂儿当你是兄弟。如今用你,也是倒过来,知你亦将恂儿视为亲兄长一般。所以孤眼中,你仇猰便是堂堂国舅,是王亲国戚,懂吗?”
君王眉眼睥睨望着下众,复问:“懂吗?”
祝燮领头一呼:“吾王泽德!”
随后百官附和。
待场中稍静,祝燮却又道:“然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大将军更需为人臣之表率,做没做,错没错,还是该讲清楚的。”
乐偃眯眼黠笑,点点头:“嗯,是咧!仇猰,接着说。”
仇猰稍稍直了直身,念第二条:“欺行霸市。臣启奏,兄长的生意罪臣甚少过问,仅是粥厂用米会从仇记米行里提一部分。不过确实听闻兄长经商手段不正,罪臣也查了,属实。因此今番特向别家米行购进一半用米,一则想两厢衡量比一比米质和价格,二则也是想分些薄利与同行,勉强替兄长挽回些名声。也才牵扯出这第三条罪状,以次充好,坑害饥民。”
祝燮示意打断,温言道:“依大将军所言,虫米是出在别行购入的那些米中?”
仇猰摇摇头:“罪臣不敢断言。不过粥厂设有几年,一直这般维持下来。兄长若要使奸何需等到今时今日?况且以他目前的财力,也实在不缺这点儿米钱。”
祝燮老奸巨猾地笑起来:“喔喔,环环相扣,这便该说第四条了,横行乡里!”
仇猰向上一拜,直言:“这一条,罪臣不辩,无法辩!家母逞威,恶名在外,罪臣难辞其咎,愿领责罚!”
乐偃半垂着睑,同祝燮一样笑出了千年狐狸的精明:“话又绕回头了,夜闯城门街市奔马,你说你是为了什么来着?”
仇猰回禀:“家母因携私愤,辱我夫郎害他性命,夺走孩儿暗施毒手,臣妻身遭锁禁忧惧相加早产又难产,险些血崩而亡。罪臣为救妻儿,累犯数罪,臣知罪!”
身后邓筌出列再奏:“臣启君上,仇猰一面之词,纯属狡辩!”
乐偃眉梢斜挑:“此话怎讲?”
“只说私愤,母与子生得怎样怨恨,竟要谋夺亲孙杀害儿婿?”
乐偃看仇猰。他仍微微躬身垂着头,也不回头看一眼邓筌,御座上或者身后百官都无法窥其此刻的面容情绪。唯闻他话音中去了含混,声冷且厉:“母与子,她可以逃难路上将我遗弃;母与子,她可以霸住兄长财权虐待长媳;母与子,她逼死嫂嫂抛弃侄女令兄长丧期内再娶;母与子,她初次见面便出言辱骂诰命大闹府邸显害我妻小产。你问我为何,却不去问问她为何?为何生而不养?为何养而不亲?为何她不知平淡与珍惜,不知爱屋及乌?为何峥嵘敛藏将军卸甲,却还要整日争来斗去,仍守不住一方家园?君上,”仇猰抬头,眼中竟隐隐后怕,“那年恂哥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君上问过自己为何吗?会觉得是自己错了吗?我们都该乖一些,听话一些,忘记自己还是个人,是吗?”
望着乐偃眼底寒芒闪烁,祝燮不禁心头一凛,暗忖:邓筌今日怕是要做弃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自暴自弃了!
第27章 二十九、
二十九、
虽然天气晴暖,到底还在冬日里,覃婴又刚产后才两天,衣着也简朴,立在宫外这些时候脸色已是发白发青。因此卉恂不但让殿内加了碳炉,还嘱咐人去添一挂火笼给覃婴捂在手里。
覃婴一直显得坐立难安,王后礼遇他也不敢轻易领受。
卉恂便亲热地将他手拉起,故作嗔怪:“我还以为你手多热乎想蹭个暖,好么,俩冰疙瘩!”说着就从丹若手里接过怀炉直接塞给了覃婴。
覃婴接倒是接了,总还显得局促,不由自主扯了扯袖口,将手盖了起来。
卉恂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给边上丹若递了抹眼色,旋即调侃道:“怪我唐突了!过去在军中都是糙老爷们儿,拉个手搭个肩的,光屁股一同下水池子也是稀松平常。如今可倒好,跟姑娘家要避嫌,跟汉子们更得避嫌。嗳你说这怎么就没人嚷嚷不平呢?你们女儿家互相牵个手碰个脸的,便是闺友情笃。我们男人搭下手就是心怀不轨了?”
丹若笑得贼兮兮:“主子这话说得不对。奴婢也是女儿家,奴婢搭您个手,您看君上能饶了我?”
“什么话?你倒将本宫比作女子不成?”
“奴婢不敢!”
“可你说了!”
“我说君上是个醋坛子,才不分男女呢!谁沾您一片衣角都是吃您豆腐,哎哟妈呀,老窖醋缸翻一地哦!”
卉恂拊掌大笑:“我给你记着,有本事你当他面儿说,哈哈哈哈——”
丹若嘴一瘪脸一苦:“那奴婢哪儿敢?奴婢脚上鞋够紧的了!”
言下之意,乐偃素日没少挤兑自己的女侍长。所谓伴君如伴虎,君心比海深,海上升明月,当差得靠蒙。蒙对了未必有赏,蒙不对就只能委屈自己当腌萝卜,心酸。
主仆一番打趣,原是想缓和气氛,免得覃婴太过拘谨,却不料他反而愈发地不安了。手捧着火笼直似烫着一般,竟微微打颤。
卉恂不无担忧:“怎么了?因何怕得这般?”
覃婴忙摇头,忽又点头,几番欲言又止,终于红了眼,一低头,泪珠翻落。
这下丹若也感无措,赶紧先递了帕子过去。卉恂则关心他是否身子不适,直安慰他前朝事勿要担心,君上自有定夺。
覃婴只是落泪,两手捧着火笼瑟瑟发抖。
卉恂垂眸略略思量,还瞥眼瞧一瞧案头上的诰服和玉如意,心下似有几分了悟。
他唤丹若等人先退下一边,只他与覃婴独对,待人全撤出去后,方温言问他:“你怕小猰丢官丢爵甚至丢了性命?”
覃婴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下头。
卉恂莞尔:“小猰怎么总说你俩隔着心呢?”
覃婴犹低眉垂首,哑声道:“心再死,也分得清好歹!”
卉恂眉间一耸:“你果然,不曾动过半分情念?”
覃婴眼底重又铺满雾气:“草民不知!草民是被抢进府按着头拜的堂,什么念头都来不及有,也什么都想不清楚。这两年里,我怕他防他整日里战战兢兢过活,但凡他有一时半刻的温存,我也当是他在外头得意了回来分些好处予我罢了。我没想过自己对他的心思是否变了,更没敢问他的心思为何。我们其实跟陌生人几无差的。无差!”
但陌生人岂会因生因死冲冠一怒?岂会抛却功名独自背负?又值得你病体孱孱,为伊低声下气?
卉恂不以为仇猰同覃婴仍只是陌生人,亦不以为他们无情爱无所牵念。
哪怕这牵念仅仅源于夫妻患难的一点世俗!
因此想问:“那你恨他吗?或者,恨过他吗?”
覃婴又是犹豫不决,最终仍是不明,不晓,不知所措。
“你今又为何要进宫为他求情?”
“草民不是来为他求情的!”
卉恂意外不已。
“草民只是不想欠他的。”覃婴抬起头来,眼神竟有些痴,“我也从没有亏欠他什么。不该是这样!我不欠他的,他不能这样待我!”
卉恂不解,欲待追问,外头丹若忽急急闯了进来。
“主子,小戎过来了!”
这孩子是汝忱带着的,最末等的内侍,素日多被差遣着跑腿传信,算是汝忱比较上心教管的一个。他能过来,定是朝上有了变故,汝忱唤他来找王后救急。
当着覃婴,卉恂并不回避,便将小戎叫进来仔细询问。孩子跑得小脸通红气喘吁吁,着急慌忙只说让王后快过去,殿上动起手来了。
他话里含糊,起初都以为是臣子们竟不顾朝堂威严当殿撕扯,孰料动手的却是当今王上和仇猰。
“什么?仇猰敢袭击君上?”
“不能够不能够!卉主子搞错了,是君上生了好大的气,正抽打大将军呢!忱公公拦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