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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凶欲 (豆儿太岁)


矜墨不知晚荷将军的忧愁为何,只她每次拧着眉来,走时多少还释然些。偶尔撞见妃媂的教头季貉却老显得歉然,进退不得。季貉在她跟前亦不自在。两人总是互相点个头,旋即擦身而过,疏远得仿佛陌生人。
“可他们都是大将军最信任的属下,并肩杀敌同生共死,有十年的战友情谊,我真是不明白。”提起这桩事妃媂便满心疑惑,不无遗憾,“他们都跟我说对方是最好的同袍战友,但又不愿彼此亲近。尤其我们教头,不止对晚荷将军与金校尉,似乎对每一个旧日战友都很回避。柘医官说他原来很胖,经过一场大变故,才月余就消瘦得脱了相。之后好歹是缓过来了,但始终过得提心吊胆的样子。我问是何变故,莫非同晚荷将军、金校尉有关,柘医官却支支吾吾将话岔开,不肯说了。”
矜墨听着尽是微微笑,不置一言。她觉得这些都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无关,跟如今的将军府也无关。既是无关的人无关的故事,听过便罢了。
并非天生的淡泊,只是连月的变故令她天真不复热烈不复,恍然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或许不过一日两餐枕夜安眠。若能得一人解意,再能得温饱自足,这便叫过日子了。好日子!
归舍归舍,征人盼还家!归来有屋有室,归来有牵挂。
初初,她也不明白大将军所争所为,闹得这一场朝野震动难道就只为一旨罢官?
而就连这道旨意,大将军都是躺在床上接的,听得个大概,便又心力衰弱昏沉沉晕厥过去。
和府中其他人一样,矜墨也曾以为大将军熬不过冬天熬不到除夕守岁了罢。他病势如此汹涌,像高塔倾倒瀑布飞流,人们只能张皇地旁观,无能为力。
那段日子小郎君的状况亦是堪忧。他是被大将军抱回府中的。没人知晓究竟怎样的执着能令心疲血虚的大将军强撑住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硬是将小郎君带了回来。小郎君病得很重,大将军病得更重。他们像赛着一息残喘能牵住的时长,决不许自己先于对方死了。
终于是将军先站了起来。他恹恹地睡了七天,醒转时正是深夜,谁都没惊动,独自起身走去了隔壁的卧室,给小郎君身上裹了棉袄斗篷再加一件裘氅,随后背着他去往舍寓争归。
外头下过雪了,很大,但很安静地下了一整天。雪将地上铺得净白,把黑夜都映亮了。抬起头,天空不再是黑魆魆的,宛如晚霞渗透,洇出了明媚的绯色。
将军没有穿鞋,甚至没有套上厚袜,身上也只着中衣,唯将小郎君护得暖暖的,一步一步,艰难地在埋至膝下的积雪中行走。矜墨捧着裘衣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唤过将军,但对方没有理睬她,更视她如无物。她很怕将军又在梦游,怕惊丢了将军的魂,便不敢尝试唤醒他,唯有胆战心惊地跟着。跟他走,踩着他踏过的雪脚窝,走向他想归去的地方。
离雅苑越近矜墨越懂了,理解了他的痴痴惦念,止不住地抽泣,眼泪划过冰冷的脸颊烫疼了心。
月门锁上了,将军推不开,低头望着那把新锁两眼发怔。
矜墨赶上去打开了锁。钥匙她一直揣在身上的。早在将军作计陷害老夫人时,这把钥匙就被混在其他钥匙里一并交给矜墨保管着。只是近日才告诉她钥匙的用途。
推开门,将军侧抬头看了她一眼,居然致谢般微一颔首。那时矜墨突然意识到,将军醒着,他完完全全地醒了。醒了做一件执拗的傻事,像个孩子似的犟头倔脑义无反顾。
新园子里什么都有,布置得温暖舒适,默默等候人来。
帮着将小郎君安置在床内,矜墨自去点了灯,将屋子各处照得亮亮堂堂,比外头的冰雪皎洁还要亮,烘托出一捧橙黄的暖意。
小郎君一早便惊醒了,不说话亦不挣扎,随人摆弄。他眼底熄灭了生机,直似具未经点睛的雕像,徒具人形,失魂落魄。
宫中回来后他便一直是这般模样,矜墨习惯了,就先想着给将军擦一擦脚上的雪泥,为他披好裘衣。屋内无碳,总是太冷了。一时也来不及回转府里取用热水火炭,矜墨取铜盆自雪地里舀来洁雪,用力地揉搓将军的足底,生怕他脚冻伤冻坏了。
将军坐在床沿儿一声不吭,呼吸很重,呵出的气都凝不成白雾。他太冷了,浑身打着颤,唇色微微泛紫。
矜墨很是不安,取干布拭了他双脚的雪水,再拿绒毯与他包住腿脚搬放到床里,才恭谨道:“婢子这便去准备火碳,顺再做些暖身的粥汤。将军可有十分想吃的?婢子立即吩咐后厨做起来。”
将军眼神已钝了,缓慢地摇了下头,望一眼木然无语的小郎君,猝不及防一头栽了下去。
再醒来又是半日人间,兕翁和柘医官都在跟前,府中的仆人们正忙忙碌碌地搬运东西、摆放陈列。兕翁关照过他们要轻些,慢些,他们也确实都很小心翼翼。但在矜墨看来,周围仍是太过吵闹了,远远不及将军在雪地夜行。那是她此生见过最冗长的静。天地无杂音,唯有一双脚蹒跚地踩在积雪上,配合着喘喘的呼吸声,宛如生命在虚无中跋涉,去寻一方心魂的出口。
寻到了,便无挂碍,无担忧,得其所哉!
矜墨想,小郎君就是将军的舍寓了,于是他总想争归。归来缱绻缠绵,了却残生。
但小郎君看似不愿意的。
不愿,亦不离开。他譬如一具行尸走肉,比初来时更无望,不再疑问,懒去追索。
矜墨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究竟怎么了?从前尚能好一些坏一些地将就,如今你无言我无言相顾无言,只是活着。活在彼此身边,也许还死在彼此身边。
即便如此,矜墨也乐意看他们这样活下去。活在这处争归之所与世无争地蹉跎时光,看尽四季花容,沐昀数星枕月听风,携手白头。
她觉得大将军应是想活下去的。至少想小郎君好好活着。所以一旦醒着,就要盯住小郎君按时服药三餐碗净。只消小郎君不肯吃了,将军便接过碗筷默默地喂到小郎君嘴边,他不吃,将军就不放下,一直那样举着。每次都是小郎君输的,将军也只喂他那一口。
吃下一口便是一口的生机,便能活。
可将军自己吃得很少,甚或不食,时常吃进去还呕出来。
矜墨可怜将军一肚子只剩了汤药,苦得要命,同他的心他的情一样,苦得无可奈何。
不过这些天将军却是开心一些了。至少看在矜墨眼里他是显得开心的。因为小郎君肯开口与他说话了。将军身体好一些能起来的日子里,便爱同小郎君一道坐在檐廊里痴痴地看一下午,晴朗时观流云,雨天里听垂涓。
将军或累了,便轻轻在小郎君肩头靠一靠。小郎君不会扶他,但也不至于推开。两人相安无事地坐着,直到夜幕徐徐铺展。
矜墨也时常守着他俩的背影,陪伴他们坐很久很久。她发现将军真的瘦了许多,靠两肩撑起一挂布绸,风轻轻带一带,衣下便显得空空荡荡,兜住了风。
形销骨立,朽朽枯槁,弱不胜衣,种种的词语套用在其人身上都恰如其分。可他曾是大将军,最强勇最英武,最是烈烈飒飒铮铮不屈。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是这般衰弱惨淡的模样。
若世上果真有不测的命运,那眼前人的结局未免太过残酷,让矜墨不忍卒睹!
今天他们仍是坐在廊下,将军依然恹恹地靠在小郎君肩头。矜墨端了桃花饼来,但爱极了这般光景,便如常不去打扰,悄然地跪坐在门边,不远不近,静静望着他们。
意外,将军忽展臂将小郎君揽住,抵着他耳下虚声慢说:“那些话,是骗你的!”
小郎君没有回应。
“因为你先骗了我。”
小郎君微微动了下,似有疑惑。
“你说那不是你,又如何知道他被关在地牢不是水牢?如何知道他衣不蔽体?难道他找见你们后还能如此巨细靡遗述说自己的遭遇?”
小郎君背影僵直。
“何况既然衣不蔽体,你说我该记得,记得什么呢?记得我看清了他全部的身体?还记得压在他身上的人并非水贼,而是他的师父?”
小郎君身子狠狠打了个晃,幸有将军揽着,没叫他倒下来。
“我骗你说不在乎你是谁,我说你是你就是,别的人都是假的,假的就该死。等我杀完了那些冒认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你便是真的。其实,我在乎!我也知道是你,就是你!我就是气。气你不肯留下来,气你不要我。为什么?要怎样,你才能不走?为什么你也不要我?”
小郎君哭了,哭着笑,笑得惨然。
“因为你夺走了我的人生,你把我毁了!”
矜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害怕呜咽声打断了两人的质问与剖白。
将军说:“你该恨我的,恨不得我死。可你没有,你只是想走。”
小郎君声颤:“不,我恨你的!知道你是那孩子以前我始终以为这一切全是命运作弄,是我不走运遇到了一个蛮不讲理的权贵。可你居然是那孩子。我恨,也悔,当日一念之仁救你性命,却换来今日囹圄困顿,满身羞辱。你口口声声说欢喜,但你所谓的欢喜是什么都不告诉我不许我选择,一意独断自我满足自我陶醉,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可我不是你的玩儿宠,我不是!
“遇见你以前我固然卑下,但我知道我是谁我要什么我此生此志该向何处追寻。我也有喜欢的事在乎的人。可你来了,我突然一无所有了。连‘我’都没啦!你管这叫欢喜?你分明杀了我!天天月月日复一日地杀死我!覃婴已经被你从世上抹消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将军府的夫郎。我是谁啊?我是谁?你要的无非是我这副躯壳,而非我这个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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