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司沉默了一下,觉得心脏有一点钝痛,说:“会的。”
陌生的钝痛感在心脏的地方鼓动了两下,又顺着动脉血管传到四肢百骸,他再次说了一句:“他会走的。”
冯德维恩无言以对,良久才问道:“就算是会走好了,该走的人总归是留不住的。”
不管你是弱小的幼童,还是成年的男子,不论是冯伊安之于他,还是翊之于冯伊安,生要离、死将别,世间总有一些无奈是改变不了的。
“值得吗?”冯德维恩轻声问,像是在问昼司,也像是在问自己。
值得吗?昼司想了想,拐出门去——月桂号他很熟,很快就在东侧的一溜客房里找到了变异人们与米奥和安息,米奥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靠在一边——他好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安息和一堆变异人围坐在地毯上,吵吵嚷嚷地玩扑克。
“夜愿呢?”昼司问,没人理他。
“安息,夜愿呢?”昼司又问。
“嗯?”安息茫然地抬起头来,“没看见……啊!你怎么偷看我的牌!”
昼司环顾了一圈,屋子很大,但明显没有熟悉的金发,只能自己出去继续找。
月桂号说起来大,但一般活动的地方也就那些,昼司把亮着灯的地方全搜了一遍也不见夜愿的身影,心里嘀咕了起来。他站在四楼的走廊上,忽然看见楼下院子里的白色实验室亮了灯,不知是不是错觉,巨大的月桂号船身也摇晃了一下,一阵轻微的震颤从脚底传上来。
核能芯启动了?昼司急匆匆地下了楼,见冯伊安和冯德维恩已经在实验室里了,安息也在。
昼司问:“那块金属钚,能用?”
冯伊安低头查验着仪器的各项数据,说:“还要等一等才知道。”
毕竟这实验室的一整套东西还从来没有投入使用过,预热过程十分缓慢,核反应厂在脚下机械轰鸣,月桂号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感觉到了,但是冯老至今也没出现说些什么。
“安息,你过来看这个,”冯伊安招呼安息过去,说:“这边耗能为什么这么多?”
安息左右看了一圈,顺着数据指示的仪器验算了一下,上手就要拆,冯德维恩惊了一跳:“等会儿。”
冯伊安举起手示意无妨,安息明明瞧着很瘦,身上的衣服空落落的,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不少工具,看样子是随身都带着。他细白的手指头顺着看起来严丝合缝的操作板摸了两下,再用一个金属片切进去轻轻一翘,整块面板就被卸下来了。
昼司也挺惊讶——他印象中的安息不过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要不是米奥护着,在废土上铁定一天也活不了。后来在地下铁里见过对方开枪的样子,知道他还是有些基本的自保能力,倒是没想到他还会机械维修。
“怎么样?”冯伊安凑过去问,安息小声解释着,昼司转头问冯德维恩:“你看到夜愿了没?”
“没,”冯德维恩漫不经心道,“小狗狗不都每天跟着你吗?”
昼司眉心皱了皱:“你别这么叫他……”
“现在连说也说不得了……”冯德维恩翻了半个白眼,“不过我要是他,知道你为了他不惜和果戈里翻脸,冒这么大的险,肯定压力很大。”
“我知道,”昼司说,“所以之前一直没告诉他,就是怕他多想。”
“你也真是……”冯德维恩起了个头,又不继续往下说了,昼司冷漠地盯着他。
“算了算了,你开心就好。”冯德维恩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走到前面去跟冯伊安和安息一起监控设备状况了。
从实验室开始轰然运转的一刻起,血清实验也正式开始了。这是一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意义非同凡响的实验,它的成功与否将极大程度地改变现今世界的力量格局——没有人知道血清的真正影响,没有人知道血清是否能够彻底地治愈变异人,而这些被治愈了的变异人之后又将何去何从。
在冯伊安的指导下,安息一边配比最有效刺激造血干细胞的食物营养药剂,一边定时定量抽取米奥的血液——每次不超过250cc,米奥本想叫他们一次抽个800或1000的,被安息无情地反驳了。
另一头,在冯德维恩的帮助下,昼司已经收集了足够完整的一系列证据,其中既包含了多恩和“神苍”的真实身份,也包含了老曼德围绕“探月基地”所展开的一系列商业骗局,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的父亲,真实的神苍,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至于他的死亡只是一个被范修连恩刻意隐藏起来的意外,还是与她直接有关,他尚且不得而知。
在从地心大厦回来的那天夜里,昼司最后找到夜愿的时候他已经上床睡觉了,昼司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无言地给他拉了拉被子,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自第二日清晨开始,夜愿似乎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交待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做,只是再也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除非回答问题,多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这种冷漠也只单单是对他而已。
夜愿和安息都变成了冯伊安实验的小助手——这实验内容涉密级别高,月桂号上没有任何人被允许出入实验室方圆二十米之内,二号一行人也都戴上了专门定制的呼吸面具,带着利落的黑色皮质手套,宛如队形似修罗的雇佣兵团。事实上,即使在他们尚且刻意保留的实力帮助下,昼司已经顺利进出地心大厦数次,拿回了他的通讯器、不少关键的文件资料和下次月会的内容章程。
在月会的前一天,昼司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冯老聊天——见对方摒去了大厅内待命的所有侍从,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冯老要和他聊些什么。
“对于高级变异人,你了解多少?”冯老刚一坐下,喝了一口水,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多,”昼司老实地回答,“就跟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一样多。”
冯老点点头:“因为样本少,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高级变异的条件是什么,而在整片大陆上,高级变异人一共又有多少。”
昼司默不作声,冯老接着说:“我活的年岁比你长一些,见过世界更黑暗的时候是什么样,那时候的虚摩提和废土都不比现在,人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有时候一个避难站里混进了一个变异人,全站上下几百号人一夜之间就全完了,人心惶惶,变异怪物还没进来的时候,人已经开始杀人了。”
“甚至有一阵子,大家都在传,说被变异人抓了咬了总比被人杀掉的好,毕竟被人杀可就是死透了。高级变异人在那时就已经出现,起初大家都以为这就是人类进化的结局了——所有的人类理应都要变异,被选择的基因会成为高级变异人,被淘汰的既会衰败或者成为行尸走肉,而以后这个地球上就只有高级变异人,主宰新世界了。”
昼司不知道竟然还有过这样一段时期,问:“您以前经常去废土?”
冯老摇了摇头,但并非否认,像只是不欲就此多说。他又喝了一口水,接着道:“当然很快人们也就随之发现,高级变异人有两个致命的缺陷,一是不能生育后代,二是变异终有结束的一天,那时候人们才知道高级变异人也是要面临死亡的,而且根本无法预料,有时候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条小口子,血止不住,就玩儿完了。”
他说着搁下手中的杯子,指尖在喉咙前轻轻地一划。
昼司点点头:“活得越久的变异人能力也在不断提升,但每多活一天就是跟命运多赌博一天,所以高级变异人的数量一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
昼司想着二号一群人,从二号开始,下一个编号就是二十九,再之后又是六十几,中间缺了很多编号,估计都是这样没了的。
“没错,”冯老说,“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进行的这个实验,真实的后果将会是如何呢?”
“冯伊安那孩子就算了,从小就天真得要命,看到的世界总是黑白分明,他这种人留在虚摩提也是一种折磨。但你不一样,你以后是要接管李奥尼斯、是要接管这片天空之城的人,不能什么都用那么简单的想法来看,得考虑宏观的影响。”
昼司有些听懂了,他往后靠坐在椅背上,问:“那您的意思呢?”
“到现在谁也不知道实验结果究竟会是如何,我们假设血清成功了,高级变异人全部恢复成为了人类的身份,那他们身上那些逆天的能力呢?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吗?还是……”
“还是他们会一转身成为这片大陆上最强大的武装势力,成为这个世界上新的力量主宰呢?”昼司接着他的话,补全了他未出口的意思,“在‘无敌’的光环之下,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基因衰变’本来宛如死神,喜怒无常,算是命运压在高级变异人身上的最后一道制约、一道砝码,没有了这最后的枷锁,变异也许将一瞬间成为基因乃至种族的优势。”
“没错。”冯老点了点头,“但是我也明白,合同就是合同。”
昼司知道他是在说二号一行人帮助他的交易条件——虽然具体的对方不知道,但估计也能猜出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