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的伤痕外围发青,中间透着紫红,不像是无意间撞的,夜愿睁大蓝色的眼睛:“主人,真的没事。”
又撒谎,昼司想,命令道:“衣服解开。”
夜愿身体一下僵住了,双臂死死地贴在两侧,死盯着他的下巴不动弹。
昼司失去了耐性,揪住他的领口朝两边一扯,瘦骨嶙峋的青涩身体袒露出来,腰腹肋骨到处都是淤痕。
昼司把湿透的衬衣丢到地上,扳着他的身体转了半圈——背后更惨,肩膀和后背青紫一片,昼司伸手一戳,夜愿就瑟缩地抖一下。
他转过来急切地说:“对不起主人,我有好好地护住脸的,平时穿上衣服是不会被发现的。”
他误解了昼司紧皱的眉头,努力地打保证:“不会影响仪容,也不会影响工作的。”
水温渐渐上升了,暖和的水流浇打在夜愿身上,他又瘦又小浑身是伤,还湿漉漉地,可怜极了,昼司问:“谁干的?”
夜愿说:“没关系的主人,真的没关系。”
“谁跟你说没关系的!”昼司提高音量,“谁允许你擅自弄坏我的东西还说没关系的?”
夜愿被他大吼吓了一跳,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牵起他的手指亲了亲。昼司没好气地抽回手,推了他一把说:“让开,我要洗澡了。”
夜愿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身上的水很快凉了下来,但主人在生气,他不敢走开。
昼司背对着他把洗浴液飞快地涂在前胸和手臂上,夜愿看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他刚才话里的意思。
因为“我”是主人的所有物,而“我”受伤了,相当于主人的所有物受到了损害,所以主人生气了。
这样想明白之后,夜愿奇特地高兴了一点,不料他的所有表情全部透过镜子的反光落在昼司眼里,昼司转过头来瞪他:“你笑什么?”
夜愿牙齿打架,冻得哆哆嗦嗦,但开心道:“主人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弄坏您的东西。”
昼司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招了下手说:“过来。”
夜愿凑到他身边,以为有什么吩咐,结果昼司在手上又挤了一些浴液揉在他头上,说:“自己洗。”
我身上也沾了酒液,相当于主人的所有物弄脏了,所以要洗干净——夜愿举一反三地想。
他听话地抬起手来搓泡泡,又听见昼司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夜愿思索了一会儿才小声答道:“告状的话……会挨打得更厉害的。”
“爸爸没了之后,我本来就该被赶出去或者卖掉给别人的,但是我幸运地留了下来,还能每天呆在主人身边做贴身侍从,别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所以……大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
听见他这么说,昼司觉得整夜堆积起来的不爽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当初他留下夜愿,不过看在老唐尼的份上,毕竟老唐尼是唯一不曾弄乱他的东西也不会打扰到他的清洁仆人,而老唐尼的儿子又长相乖巧身材瘦弱,如同一个无害的娃娃,好像只要丢出家门就会被野狗咬死。他留下夜愿时只知道自己罕见地做了一件几乎是多余的好事,却没想到这自以为是的“好事”是如此片面而天真,对方一直在为他的“举手之劳”而遭受同行的欺辱和毒打。
“什么时候开始的,都有谁?”昼司问,“是你们宿舍的侍从欺负你?名字告诉我。”
出乎预料地,夜愿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昼司不悦道:“你不听话?”
“这点伤没什么的,”夜愿说,“习惯了就好了,如果他们被找了麻烦,会有更多人不开心的……楼下比不了这里,那里……”
“那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他才十三岁,已经懂得了最基本的生存道理。
细碎的泡沫顺着水流冲走了,昼司关上笼头,自己取了一个速干巾裹在身上随手擦了擦,然后丢在夜愿头上,走出了浴室。
夜愿正想追出来,刚踏出一步就在毛茸的地毯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他着急地在门口打转,问:“主人,主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是的,”昼司说,“不想要你了。”
夜愿一听立马慌了,拖着一地水痕踉跄到他身旁跪下,紧紧牵着他的手指头。
“一点出息也没有,”昼司又说,“站起来。”
夜愿肩膀上还带着热水浇出来的红,但小脸煞白,想哭又不敢哭。
“回去睡觉,”昼司命令道,然后在夜愿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明天带着你的东西,搬到楼上来。”
八岁的夜愿失去了父亲,但所幸被昼司领养,五年后,他搬离了不见天日的船底通铺,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有窗户的房间。
他被驯养了。
第9章 Chapter 8 壁球和躲避球
时至今日,夜愿又一次站在日蚀号上时,惊讶地发现这艘号称史上最大航空艇的飞船,其实远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无边无际。
夜愿只身穿过甲板上的小花园和喷水池来到前厅,上午十点,大厅没开灯,于是显得有些黑——自从昼司连带着所有日常事务搬离后,主宅就空了一半,被搬去维多利亚号的藏品画作也还没有尽数归位,只剩几张全家福挂在楼梯上,整个宅子显得破败又冷清。
他拦下一个正在擦拭楼梯栏杆的仆从,问:“乔叔,多恩少爷呢?”
乔叔转过脸来,用完好的一只眼睛瞧他——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呈灰色,是多恩少爷小时候玩塑料绳点火时误伤的,不过也因此“工伤”得以一直留在日蚀号上直到现在。
乔叔有些吃惊道:“夜愿……你怎么回来了。”
夜愿示意双手捧着的礼盒,说:“来给多恩少爷送生日礼物。”
乔叔点了点头,说:“小少爷在书房,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被夫人训了。”
“谢了乔叔,”夜愿没有立刻上楼,反而又问:“今天夫人在家?我听说她最近常出去。”
乔叔听罢连忙把夜愿拉到楼梯后面,粗糙的手指摩擦在他手腕上,问:“你听谁说的?”
夜愿答:“很多人,说夫人最近经常去鹿角号。”
乔叔连忙摆手,压低声音:“这种事不要乱说。”
“这是从外面传回来的,”夜愿说,“能传到我的耳朵里,也就早传到了昼司少爷耳朵里,老爷又那么久没露面,大家都在说夫人要和曼德家一起,把日蚀号一并吞掉。”
乔叔没料到他这么直白,盲眼也露出惊骇的表情,断断续续道:“不,不可能的。”
夜愿知道比起主动交代,人们更愿意反驳对方,于是故意问:“您在日蚀号上多少年了,又有多少年没见过老爷了?”
乔叔说:“那不是,老爷的起居是专门有人照顾的……”
“专人?那些人是谁带来的,不都是范修连恩家带来的仆从吗?”夜愿问,“他们从来都不和咱们一起工作,连住宿都是分开的,您在底舱见过他们吗?”
夜愿说话间好像仍把自己当做底舱仆从的一员。
乔叔左右看了看,拾起地上的水桶和抹布,说:“别在这里说了,现在不比过去,你跟我下来。”
夜愿顺着大厅侧门走下通道,来到船底舱的仆人房——这里比他记忆中更低矮了,透着一股子发潮的霉味。夜愿和乔叔刚坐下,门口就又进来两个人。
这两人年纪都挺小,夜愿只打过照面却不太熟,两人瞧见他立刻慌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们只是下来放个东西,绝对没有偷懒!”
夜愿情不自禁笑了:“你跟我说这个干嘛,我又不管这些。”
他样子干净整洁,笑容亲切温和,即使穿着样式高级的衣服和鞋,却十分坦然地坐在这从未有“楼上的人”涉足过的鄙陋下人房里,而毫不显得局促或格格不入。
两人仍是惊疑不定地彼此看了看,夜愿又拍了拍身边的礼盒,说:“我被派来给多恩少爷送礼物的,但是听说他正在生气,就先下来避避风头。”
两名仆人打扮的少年这才放下心来,走过来说:“是的,少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摔了好多东西。”
乔叔纠正道:“是‘小’少爷。”
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夜愿是昼司的近侍,而昼司才是这家真正的继承人,瞬间又闭紧嘴唇不敢说话了。
夜愿随意地招了招手,说:“别那么紧张,我又不干嘛,来坐。”他扭头看了看,指着一处说:“啊,我以前就睡这张床。”
一个少年惊讶道:“您以前也住这儿?”
“对啊,当时你俩还不在,不过……”夜愿说:“这地板还是没人修?每次晚上上厕所都吱吱呀呀地响,招人烦。”
另个少年笑起来:“是啊,我就老挨骂。”
“白天在楼上挨骂,晚上回屋还要挨骂。”夜愿说。
在场其余三人都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夜愿观察了一下三人的表情,顺势问:“多恩少爷不是才过了生日吗,都十八了,脾气还这么大。”
“是啊,昼司少爷小时候就稳重得多……”乔叔话还没说完,又被另个少年打断:“可不是,大家都为昼司少爷不平,老爷不管事儿,昼司少爷一个人处理李奥尼斯家的所有事,还被赶出了日蚀号,简直没道理。”